那是他昔年最為器重的門生。
魏懷章出身寒門,卻以北地一紙疏奏驚動朝堂,為人剛正不阿,性情峻烈。太傅當年曾言,“若北地動蕩,朝堂多魏懷章者,何懼宵小作亂。”
可十年前他突然獲罪,說是私吞軍饷、勾結地方豪強,連帶全家被押入獄,兒子魏敬安也一同斬首。太傅雖疑心重重,卻未能查出真相。
那時南北兩線皆戰,政局紊亂,他既身居要職,又須顧全大局,終是未能為魏懷章鳴冤。
那是他心頭多年不敢碰觸的一根刺。
而今,在這滾滾烈火與紙卷的控訴中,那刺毫不留情地刺穿了他年邁心肺。
“原來……真的是冤枉的。”他顫聲喃喃,眼中霧氣翻湧,“懷章……敬安……”
他說着,竟一口血湧至唇邊,被幕僚驚呼着攙扶住。
院中火勢已成燎原之态,熱浪灼面,連侍從都不敢近前,卻仍有人在火中聲嘶力竭:
“……我魏家上下十七口……家破人亡!沈家軍缺糧,以死抵擋蒼淵部落……”
她的聲音癫狂、破碎,卻又無比清晰地穿透烈火、穿透百姓的驚呼、穿透這一座王朝的心髒。
衆人呆住了。
許多百姓可能不記得魏家,但記得那年北境風聲鶴唳,沈大川沈将軍戰死,其妻蔡如晏戰死,大兒子沈淮禮戰死。後來駐守監察禦使忽然獲罪,不出幾日死于獄中,家眷被發配不知所終,還有不少人覺得是罪有應得。
火海之中,女子的聲音仍在持續——
“沈家軍千萬條人命,至今血債未償!”
她的聲音沙啞撕裂,帶着悲怆、仇恨與極緻的執念,在火光中飄蕩,如鐘鳴,震撼在場每一個人。
但此時火勢太大,濃煙滾滾,無法再清晰聽到他的聲音,太傅聲音漸漸微弱,臉上隻有痛苦與自責。
忽然,漫天的紙頁從空中飄落——
染血的紙卷,落入街頭巷尾,落入百姓手中。
血迹模糊的手寫控訴,字迹倉促潦草,卻分明寫着:
“魏懷章,冤。”
“邊境糧草斷供,實非禦使擅自截留。”
“主謀者,非魏氏。”
……
一旁東宮的馬車中,太子宇文璟聽着這陣陣控訴,臉色驟然慘白。他死死握緊車中扶手,手指因用力而劇烈顫抖:
“怎麼回事?怎麼會突然冒出這麼個女子!”
随侍低聲回禀:“殿下,暫未查清女子身份,屬下即刻派人去查。”
“查,給我查!”宇文璟咬牙道,“能趁這個時機鬧事,手中又握着如此詳細的罪證内檔,這絕非一人所為,背後定有謀劃!”
侍衛立刻跪地領命:“是。”
街上亂作一團,院中火勢越來越大,有人試圖撲救,卻被滾滾熱浪逼退。烈焰吞噬了一切,濃煙中素秋的身影早已看不見,仿佛隻剩那嘶啞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刻進滄都每個人的耳中:
“我魏家數十條人命,沈家軍一百多位忠魂,冤屈至今未解……滄都!你們怎能安甯?!”
最後字音淹沒在火勢猛然竄起的爆裂聲中。
太傅望着那片烈焰,腳下一軟,竟踉跄着跪坐在地。
他目光恍惚,嘴唇微顫着呢喃:“沈大川……懷章……”
随侍趕忙扶起他,惶急勸道:“太傅,我們先回府吧,這裡太亂了。”
太傅緩緩閉上眼睛,渾濁的淚水順着蒼老的臉頰流了下來。
而街道之上,火勢尚未熄滅,百姓議論紛紛,手中血書罪證迅速傳遍整個滄都。
太子宇文璟此刻已無心再看,低聲吩咐随從:“另外,溫懿的事也趕緊派人去查,重點是宇文珩!”
“是!”
太子閉上眼,額間青筋暴起,聲音森然:
“如果真是你……宇文珩!你這是在找死。”
——滄都,由溫懿之死、素秋之亂引發的風暴,才剛剛開始。
滄都北隅,宇文珩外宅。
書房内沉香缭繞,煙霧未散,仿若靜夜中也壓着一層不明暗湧。
宇文珩負手立于案前,身影冷峻,眉目沉靜如水。
門外快步踏入一名侍衛,抱拳禀道:“回殿下,溫懿之屍,已由太傅帶回府中,東宮全程随行。”
宇文珩目光微動,神色尚未松弛,書房外又傳來一陣急促腳步——
“殿下,西坊那邊出事了!剛才突發大火,火中有女子聲稱自己是‘程筝’,一直在高喊冤屈——直指十年前沈家軍與魏懷章案,是長公主與安國公所設陷局!”
一瞬間,書房落針可聞。
“素秋?”宇文珩緩緩開口,語氣低沉如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