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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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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第一場大雪悄無聲息地落下,輕輕覆在上京城的屋舍瓦檐上。

銀霜洩地,淞針倒懸,滿目蒼白。

同時還帶來了一場時疫。

明政殿内,焚香繞柱,燭火通明。嘉和帝抵着眉,衆大臣緊攢着黏糊糊的手,大氣不敢出。

“都在這杵了半日了,竟沒有一個人能說出半點對策來。”嘉和帝不滿地擡眼,掃視着眼前庸能的老臣。

“以前也不是沒有發生過疫病,也有過許多法子。怎麼這次到了朕這裡,個個都成啞巴了。”嘉和帝本就煩躁的心更加郁悶,甩了十幾本奏折于老臣們腳下。

官服寬大,不然能清晰顯出老臣們發抖的雙腿。

禮部尚書常彬鼓起膽子,戰戰兢兢:“能做的,都做了。”

這話,無異于火上澆油。

嘉和帝氣急了眼,怒拍桌子:“要是你們真能成事,朕也不必在這煩憂。”

“微臣知錯。”常彬顫巍巍地下跪,頭重重地磕在地上。

這時一名小太監繞過後柱,伏在首領太監鄭賢耳畔,低聲說了些什麼。

鄭賢目色驚懼,蹙眉嫌棄地看了小太監一眼,稍稍提嗓道:“沒眼力見的,也不看看現在什麼情形,還要給聖上添憂,随便打發了就是。”

這話完完全全被嘉和帝聽了去。

“打發什麼?宮裡出了何事是朕不能知道的?”

鄭賢奉迎笑着,神色恭維了幾分:“回聖上,沒什麼大事,是奴婢多了嘴。”

嘉和帝擺了擺手,沉聲道:“無妨,你且說來便是。”

鄭賢垂頭哈腰,請罪之姿捏得十足:“回聖上,宮裡的人來話,說是楓栖殿的那位主病了。”

嘉和帝随口問道:“什麼病?”

鄭賢咽了咽嗓,如實回道:“類時疫之症。”

台下瞬間嘩然,連嘉和帝都不安地退坐了幾寸。

時疫初始,嘉和帝就下令封鎖宮門和上京城門,城中未受疫病之襲。宮中不會平白無故地染上時疫,更何況是楓栖殿的那個人。

他平生,都不曾踏出過那個殿門。

嘉和帝立刻鎮定,擡手穩了穩局勢:“派人牢牢看住楓栖殿,别讓裡頭的病氣傳出。”

他低頭掃了眼仰頭坐在台下的翁展甯,又吩咐了句:“找個人服侍他吧。”

鄭賢這便起了難色:“聖上,您不是不知宮中根本無人敢靠近楓栖殿,況且裡頭的人還病了,您讓奴婢哪裡去尋個人來?”

嘉和帝這下犯了難,鄭賢瞅一眼君色,上前幾步:“聖上,奴婢有個主意。”

“說來聽聽。”

“前幾日,天水牢裡不是新關了批人?聖上不如問問牢内人的意思,說不準有人願意呢?”

天水牢裡關着的,是承安侯顔釋的女眷。

戶部尚書顔釋,被查出貪墨庫銀上千萬兩,整個承安侯府被抄了個底朝天。嘉和帝下令和顔釋有關系的成年男子一律斬首,女眷則押入天水牢,十日後流放嶺南為奴。

嘉和帝微微扣着桌子一角,拂手道:“那便這麼辦吧。”

鄭賢左右打量,試探地問:“可否要問太後一聲?”

嘉和帝直直地看向翁展甯,搖了搖頭:“翁國公在此,問翁國公的意思便好。”

未等鄭賢轉身問詢,翁展甯就長歎了口氣,起身拱手:“全聽陛下安排。”

——

天水牢,聞白骨,活人進,死人出。

鐵鏽的腐朽之氣混雜着牢内凝重的濕氣,如絞繩般鎖住人心中的妄念。

周圍人蚊蠅似的啜泣聲,嗚嗚咽咽,鑽進顔笠的耳朵裡。她靠在濕漉漉的黑牆上,不由地皺了皺眉。

若真要哭,她才是那個最該哭的人。

被鎖困在此處的,都是戶部尚書顔釋的女眷,養在承安侯府裡的嬌貴之身。

獨獨她顔笠,是被抛棄在山郊田莊的私生女,多年來無人問津。

昔年,顔釋奉命清查田産,于邊縣山野間遇見了她的娘親。顔釋心起歹念,裝作書生騙取她娘親的清白之身。末了,不顧她娘親的苦苦哀求,顔釋依舊抛棄了她,顧及他引以為傲的承安侯府的顔面,都不願帶她娘親入府為妾。

這些都是外祖母講予顔笠聽的。母親生她時難産,先一步撒手人寰。顔笠靠外祖母的拉扯,才長成至今,跟承安侯府沒有任何關系。

可她連外祖母都沒有保住。

官兵沖進山野院子裡時,她和外祖母根本不明白發生了何事。外祖母拼死拉住顔笠,不讓官兵帶她走。面目猙獰的官兵一時氣急,捅了外祖母一刀。

她雙目無神地望着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外祖母,心如死灰。

顔笠轉了個身,頭倚在粗糙的牆面上,環視着周圍的婦人們。

她顔笠,從未汲取承安侯府半分恩情,到頭來卻要為顔釋這個混蛋犯下的罪買賬。

她自嘲地笑了笑,抹去眼角滲出的不甘的淚,吸着鼻子。

流浪嶺南為奴。

她在心中默念。

且不論嶺南是什麼蠻荒之地,光是流放途中,不丢命也會丢身。

關在裡面的婦人大多是嬌生慣養,無能也吃不了苦,隻能選擇認命。

雖有人嚷嚷着不如死了為好,可當獄吏的刀真架在脖子上時,又怯怯地縮回了牆角。

顔笠無聲地觀察着一出出鬧劇,毫無波瀾。

從顔釋抛棄她母親的那一刻起,她對顔釋就隻有入骨的恨。

她不甘自己生命的終程淪落如此境地,不願和承安侯府的人沾染一絲關系。

她們認這樁罪,顔笠不認。

她要為自己尋一處生機。

一年輕的女娘蜷縮在角落裡,自顔笠進牢房起,她的哭聲就從未停歇,一直拉着身旁人的衣袖:“娘……我不想死……”

年長些的婦人不肯放下端莊的姿态,那是她僅存的主母尊嚴。她拍着落淚人的手背,輕聲安慰:“有娘在,不會有事的。”

“怎麼會沒有事!女子流放,大多不得善終。外面天寒地凍的,更何況時疫作祟,出去就是死路一條!”

婦人沒了話,她心裡也沒個底。

這座牢房裡關押的人,顔笠一個都不認識。

但不妨礙她流露出羨慕的眼神,靜靜地注視着眼前的母女。

那年輕女娘似是注意到了顔笠的目光,不願讓人瞧見她落魄的樣子,捂臉高喊:“看什麼看!你這個不知道從哪裡來的野丫頭!”

主母立刻拍了她的肩呵斥:“不許沒了規矩!”

年輕女娘發怵,肩膀向後撤去,嘴上卻仍不饒人:“我說的不對嗎?她就是山野來的野丫頭,也難怪爹從來沒和我們說過,根本就上不了台面!”

這些從小就養在高門裡的驕矜貴女,一朝落魄,隻能憑踐踏寒微之人,來獲取他們引以為傲的虛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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