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會後百官陸續都回鄉了,京城沒剩下幾個外人,心安勿夢還留在那。
因此案牽涉皇子,肯定不能按尋常斷案那樣辦。聖上和元氏及其他幾個大人商讨一番,決定從廷尉卿裡擇優者協辦此案,名分上由聖上親自主持。
這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平充國。紙包不住火,世子獵會後遲遲未歸,一聽才知竟是被指認傷了皇子,留歇京城。
這留歇,說是扣押也并非不可。平充王收到消息的當晚,徹夜就奔着京城去了。
心安勿夢很少失眠。今夜剛下了雨,天冷,他卻還是要去外頭消遣。
雖說箭羽上刻着他的名,但也許是礙着他世子身份,他們還是沒敢把他當罪犯似的扣起來審,隻是給他找了間不錯的宅子,說:
“委屈世子了。此事聖上那頭催得緊,平時總得找您,您在這休養幾日,别走太遠。”
宅子附近也是街市,玩物應有盡有,隻是他一出去後頭就有侍衛跟着。住進這裡的幾日他硬是半步都沒出過院子,自個兒爬上房頂坐那賞月,還把想跟着他一道兒上房頂的侍衛給趕下去了。
“在底下看還不夠?”心安勿夢瞅着他,“我這麼大個人,還能從屋頂上飛了?用得着這麼盯我!”
時間長了,侍衛也不掩飾自己是來盯他的事了。他聽話地在底下找了個地方守着。
心安勿夢換了個姿勢側躺,身旁沒人監視,總算清淨。
這幾日他翻來覆去想的就那幾件事。
無事時就想那日獵場是誰的詭計,想家時就想父王母妃,煩悶了就想皮皮蝦和孟大人。這幾人他想了幾日都見不着面,想着想着都生出怨恨了,出了這麼大的事竟然不想法子和他見上一面,甚至連捎個信兒物兒都沒有。難不成真以為他傍着街市正玩得歡脫,用不着人哄勸哄勸?
心安勿夢洩氣的換了個姿勢趴下。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關他幾日掉不了肉,他懼怕的那些看不到的,埋藏在他從未見過的這些嘴臉下的風吹草動。
這讓他陌生。
自打心安勿夢記事起,父王就沒少帶他去酒席。小時候他分不清人,隻當是一幫朋友,長大後才知道那都是他爹的下位客。
平充王去的酒宴并不都坐主位,但平充王隻會在自己坐主位時把兒子帶去。平充王就這麼一個兒子,想帶他曆練卻又怕委屈了他,便想了這麼一招。
那時候他太小,别說規矩了,連人話都聽得不全明白。衆人吃菜時他就在孟昭懷裡抱着,清透的小眼珠提溜轉地看着一盤盤菜,突然咧嘴一笑,白嫩的臉頰肉笑得堆起來。孟昭是平充王一衆幕僚之首,幫他抱着世子,身上的衣裳穿得比有些賓客還金貴。他笑着瞅它,問:“世子,您看上哪個了?”
小世子可能都聽不懂這句話,隻知道咿咿呀呀地把小胳膊伸向喜歡的那盤菜。孟昭剛彎腰湊過去些,一衆賓客連忙給轉桌,隻怕世子晚嘗了愛吃的菜。世子太小,桌上的菜他沒幾盤能吃的,孟昭就隻能沾點湯水給它嘗嘗味。
平充王看得滿臉堆笑,有時候會把他接過來抱給身旁的次座賓客,說:“多可愛,你摸摸。”
次座賓客受寵若驚,恭敬擱下筷,又敬又畏地,小心翼翼地伸過手,在它柔軟的小臉蛋上輕輕一觸。然後他笑得比嬰兒更開心,兩眼發亮,說:“世子太可愛了。”
有一回他爹喝大了,非要給世子喂點酒。滿座賓客從也不是攔也不是,最後還是孟昭壯膽抗下了這事,兌水喂了一口,醉得小世子臉蛋紅撲撲的。
心安勿夢撐着身子坐在院裡躺椅上,想到這事,苦笑了笑。兒時那口酒醉了他這麼多年,如今他也該酒醒了。
他長大了,看得懂爹爹當年那些手法下的心思。爹沒打算讓他學着為人臣,他是開國重臣的子孫,受封在先祖拟名的屬國裡,除了效忠聖上,他剩下要做的就是守住這塊世代傳承的心血。
如今他已經試着接手一年半,心安勿夢暗暗問自己,自己做的好嗎?
他望着院子外來來往往的侍衛,他們無一不是為戒備他而存在。父王母妃都不年輕了,而自己正值壯年,心安勿夢覺得屬國落寞是自己的責。
他又想苦笑,唇角幾陣抽搐,眼眶有一股溫熱的腫脹幾欲破出。他瞥了眼那頭裝模作樣嚴守自己的侍衛,硬是憋回了眼淚,換了個姿勢坐起來。
下頭的人警惕地瞅了他一眼,正好和他對上視線。心安勿夢扯着嘴角,冷笑一聲,不去看他。
開國忠臣之孫被污名囚于方院,沒幾個世人敢說自己不愛看這種跌重戲碼。他仰了仰頭,吞回眼裡的淚花。眼角的淚已經風幹成痕,扯着皮肉不太舒服,心安勿夢想了想,還是沒擦。
就算他最後被污蔑得定罪,他也不會讓任何人這樣看他的笑話。
平充王的子孫不能在這群見風使舵的龌龊小人面前掉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