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也不像是貪玩的人呀,何苦折騰。今兒天涼,說來正好入眠呢。”
顧懷又想到,普通人尚有憂心勞神的時候,何況是九五至尊的皇上。
追問道:
“您,睡不着嗎?”
皇上笑笑。
“心兒今天怎麼這麼多話?”
休息嗎?沒有多少時間了。朕去秋獵,不隻是為了國家,也是為了你。為了皇家江山社稷,曆久彌新。
“别打岔。”顧懷擔憂起來,不僅僅是父親說了讓他關心皇上,他自己也覺得皇上似真的有頑疾在身。
“哎!”皇上歎口氣,向往道:
“宮外面是什麼樣子?”
顧懷蹙眉:他還是不準備答?也是,我知道了也是白知道,何苦憂心一場。
“安居樂業。”
皇上欣慰,而後緩緩問出:
“心兒覺得,宮裡是什麼樣子?”
宮裡?一潭死水?
顧懷道:“朝氣蓬勃。”
“哈哈哈哈。”皇上突然笑起來,不知道是困的還是怎麼,眼角帶淚。
他不喜這個答案?
外面,随着風聲,一陣大雨傾盆而下。
“嘩啦啦——”
狂雨來勢兇猛,藏在黑夜裡,有些吓人。
冷空中彌漫着寒氣,甚是逼人。
顧懷心一緊,玩樂跟玩樂,他跟皇上還沒熟到要留客的地步。
“過會就停了。”皇上走走停停,檢查了四周,沒有哪一處漏雨漏風的地方後,放心道。
“大概吧。”可是,這微妙的氣氛……
如果他不是皇上,會有大把的孩提,争先恐後地上門,認他做哥哥吧。
“心兒信鬼神嗎?”皇上見書案上《廣異記》攤開已過半,問道。
“嗯。”顧懷回神,“是有的吧。”
顧懷一闆一眼,很信書上說的。可能是由于,他的世界很小,小到人性本善是至理。
“朕不信呢。”皇上随手一翻,書上說:
【狐百歲能變化為婦人,千歲為美女,為妖神,……】
顧懷呆立:不信?宮裡的祈福祭祀,内道場的佛事等等,無一不轟轟烈烈,驚天動地。不就是叫人信了這神明,信了、善惡終有報?
“世間之事之詭谲,多由人為。”
皇上嗤笑,丢出一句:
“家犬叛主的‘犬怪’也好,善蠱魅的‘狐狸精’也罷,隻是些泛泛之人。”
顧懷就這樣聽着,不知道說什麼,可以确定的是:
“皇上——累了?”
皇上一愣,看着眼前才十五歲的心兒,心兒體會不到這其中的難,仍是一幅書生氣,清朗。
皇上對着夜幕,輕聲道:
“看吧,雨停了。”
顧懷跟着望過去,真的什麼也沒有。風聲也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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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話說,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
“質子”的日常又開始了。不過,多了一位真正的質子相伴。
丹爾克很乖,顧懷額外照顧他。太子見狀也變乖了許多。隻是常在顧懷不在的時候“欺負”丹爾克,丹爾克并不做任何反應。
皇上來得少了。先前相處的不适轉化為孤單,倒讓顧懷挂念起來。他到底是喜歡這位“哥哥”的。
向和六年陽春三月,萬物複蘇。
玉蘭樹上,大朵、大朵的白花,朝天開放,将籬院圍了個滿天。若是在夜晚賞花,便是滿天的星辰,觸手可得。
而在花開全盛的這一天,太傅和皇上像算好了的一樣,一起走進籬院。
顧懷:不知所措。
但看到皇上氣色好多了的時候,還是安心多了。看來有多多休息,整個人精神多了。
父親和皇上不知道在樹下說着什麼,倆人肩并肩。
坐在亭上的顧懷看着他倆,像極了一家人。而他卻進不去。走不到他們跟前去,去和他們說話,或是聽他們說話。他有些犯怵,怕聽到什麼不得了的秘辛。
特别是這一年的父親讓他覺得陌生起來。
其實,他倆什麼也沒說。
春雨生萬物的同時,他不知道玉蘭竟這樣水嫩,片片下墜。玉蘭花潔白的衣身,滾了一地的泥。顧懷拾起來搓搓,不是的,不是髒東西,是它自個腐爛、發黃、朽掉了。
花瓣搓裂開,手指上一水的汁,像潮濕的書卷,被太陽炙烤,一股讓人頭悶的味道,是甜味,又澀得很。
“心兒喜不喜歡玉蘭?”
顧懷不語,大抵是不太喜歡的,但修這個小院的主人很喜歡吧。
玉蘭樹圍了小院一圈。
密密麻麻。
堪比圍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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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兩年,皇上的病情時好時壞。
天氣好的時候,顧懷會去清心殿陪他。每回,皇上從床塌上下來,就迫不及待地塞些字畫給顧懷,都被顧懷拒絕了,所謂無功不受??。
從前那些帶到他小院的物品也就算了。這算什麼,他來看皇上,不是要讨東西。
然而,字畫裡藏了幅蘭貴妃的畫像。藏了封皇上的密信。
多年以後,顧懷瞧着這些物件,悔之不及。
像是沒有走進樹下的家人,他也錯過了,這樣直白的真相。
好多、好多次。
終是要,
抱憾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