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渝州,廣陵鎮邊,杏雨村。
凜冬的寒意未完全褪去,還是春寒料梢的時候。清澈寬闊的衍松江從延綿的群山間蜿蜒而過,如一條絲綢做的碧帶。遠處炊煙袅袅,孩童的嬉笑由遠及近,吟唱着一首學堂新學的詩。
太陽剛剛升起,林氏将漿洗完的衣物攤開甩到竹竿上,水滴飛濺,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林家娘子,晾衣服呢?”隔壁的徐氏正從外面回來,背上一簍綠油油的雜草。
“嗳!”林氏應了一聲,将最後一件衣物晾上,沾着水的手往自己圍裳上擦了兩把,湊近了分隔院子的矮牆,問道:“徐嬸,你家母豬快下崽了不啦?”
“是嘞!”徐氏将竹簍放在竈台邊,也湊了過來,一臉神秘兮兮道:“昨天張娘子帶了一個男子回來,你知不知道?”
林氏捂嘴,回頭看了一眼另一邊還沒動靜的院子,神情嚴肅。“徐嬸,這可不興亂說!”
徐氏見她不信,急得‘哎’了一聲。
“什麼亂說,我可是親眼看見了。她自娘家省親回來那天去江邊洗衣服,衣簍都不要了,借了村長家的牛車就往鎮上去。那人泡在江水裡,渾身都是血!你想想現在什麼世道,醫館怎麼會救這種人,直接打發了回來。結果張娘子就将他安頓到自己家,哎呦!”徐氏一臉難以啟齒的羞愧,“她可是個守寡的,這樣一來,名聲要不要了?”
正說到激動處,林氏咳嗽一聲示意她止住話頭。徐氏這才看見那戶不知何時已經開了廳門,一個娉婷女子從中走出。
她身量比普通女子高出不少,跨過門檻時還需矮身以免撞到門楣。隻着一身素衣,單手提着一隻簡易的竹簍。綢緞般的青絲發用木簪松松的挽起,襯得眉眼如畫。她掩上門,擡眼見對面鄰裡二人正在看她,便朝她們點頭緻意。
林氏扶了一下鬓角的碎發,高聲喊道:“張娘子可是要上山去?”
張氏丈夫上山打獵失蹤後,她便靠撿些藥材和刺繡為生,所以每日清晨便會上山。她不能說話,與鄰裡關系也算不上親密,許是性子使然總讓人覺得冷淡。之于對方的問題,她微微颔首。
徐氏正局促不安将手在身上揩了又揩,怕剛剛說的那些話落到正主的耳朵裡,待人遠去才松開吊着的那口氣。
“哦唷,跟個妖精似的。”徐氏憤憤。“臉白的煞人,瞧瞧那身量,也不知吃得甚麼。”
與她們這些皮膚黃蠟粗糙村裡人不同,張娘子膚如秋月,玉指纖纖,像是暖枕嬌閣裡頭的小姐。這也惹得十裡八鄉的男人似聞着味的狼,排着隊都想爬上她的牆頭,就算是看上一眼也好。
“徐嬸。”林氏提醒她。
徐氏‘嗐’了一聲,也不好意思繼續說,扯回之前的話題。“你是想養豬崽不啦?”
林氏稱是,“現在養起,過年就能出欄哩!”
“那成,到時給你挑個好的。”
這邊張娘子上了山,一重重的綠色如屏風幢幢,将她的身影掩得幹淨。
行至一處山壁下,雜草極為旺盛,張娘子輕車熟路地撥開,一個半人高的山洞便出現在眼前。
她放下竹簍,躬身而入,過了彎處,前方豁然開朗,似是在山的内部掏了一個蒼穹般的圓頂大洞。
燈座的燭火被盡數點燃,将此地照得敞亮,其中布置如同一個簡易的書房。
“殿下萬安。”淮序一身簡樸的灰色長衫,躬身迎人。
若是村民瞧見他的臉,定會知道這是他們村學堂裡的教書先生。但他的真實身份其實是太子暗衛,是近侍,也負責文墨。
而他口中的‘殿下’自然是喬裝後的蘇玉,對方見他一人在此,不由有些詫異。
“遊稚不在?”
“他嘴饞,昨日回來時就在念叨桃心酥,今早便去了鎮裡。”
遊稚年幼,平時隻跟在殿下身邊,偶爾擅離職守,并不會引來責罰。
蘇玉在案前坐下,“今日無課?”
“是,休假兩日。”淮序一早便整理了近日阙都積壓來的文書,分類放置在書案上。
蘇玉自三年前從春獵上假死脫身,來到這衍松江上遊的杏雨村養傷,傷好後并未回都,一直使用張娘子的身份隐在此地。
他拿起案上一本碧色的折子,其中寫明朝中近期發生的事情,到最後總有一句:
安好,勿念。
“杜相除了對傅雲出手,可還有其他動作?”他放下折子,問道。
“他試圖接觸夷族,與夷族四王子有來往。”淮序答。
“四王子是個有野心的,杜相找錯人了。”蘇玉神色淡淡。
“殿下說的不錯,四王子開口就要雁郡十二縣,杜相又找上了七王子。”
“随他去吧,夷族最出色的當屬阿岚時,可惜他向來瞧不上女人。”
這等大漏便隻能讓他撿了去。
夷族首領垂暮,各個部落聞風異動,都想争一争那個位置。夷族首領自是知道,一邊焦頭爛額處理族内,還要想着如何踏足中原。
主仆二人将近期的事情捋過一遍,蘇玉用暗語給長公主寫了回信。黃昏時,他留在外邊的竹簍裡滿滿當當的裝着一筐藥材。
白天的人大都在外面田間勞作,村裡便顯得寂寥。随着日影拉長,夜幕将天際渲染,衆人如倦鳥入林一般各自歸來。
傅雲醒的不是時候——他的眼前一片漆黑,隻有一扇窗透出微亮的月光來。适應片刻後,隐隐約約能看清屋内的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