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江南,空氣中帶着陰冷與潮濕。
深吸一口氣下去,似是五髒六腑都帶着涼意,涼飕飕的,冷得叫人直打寒噤。
“唉,這叫什麼日子喲!這日子簡直過不下去!”
“姜姨娘病得起不來身也就算了,屋漏偏逢連夜雨,竟連六爺也病成這樣子!偏偏二夫人壓着咱們不準去請大夫,怕是要趁着這個機會逼死六爺母子!”
“他也是我看着長大的,雖說這孩子平日裡像個鋸嘴的葫蘆,一天到晚嘴裡蹦不出三句話來,可難道真要眼睜睜見他丢了性命不成?”
“這不是造孽嗎?”
……
躺在床上的曹桑實覺得自己身上時冷時熱。
外間不斷傳來乳母和幾個丫鬟的說話聲,她們一個個嘴上說着“命苦”,卻沒誰進來看看躺在床上昏睡了三天三夜的他。
即便他隻有五歲半。
這三日的時間裡,曹桑實是睡了醒、醒了睡,迷迷糊糊間隐約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前世因心髒病,年紀輕輕的他死在了手術台上。
這世他是江南曹家的幼子。
這天底下姓曹的人家多了去,但在康熙五十一年,最顯赫的莫過江甯織造府曹家。
在江南,乃至于整個大清,提起江甯曹家,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誰人提起江甯曹家,都會豎起大拇指說上一句——這曹家呀,可是頂頂顯赫的人家!
曹家孫老夫人是當今皇上乳母,今年七月才故去的那位大老爺是當今皇上伴讀,兩人自小一起長大……從康熙二年起,内務府在江甯設下織造府,曹家自老太爺曹玺到如今的當家人曹頫,祖孫三代任職已有四十九年。
皇上先後六次南巡,其中四次都住在曹家,更是握着孫老夫人的手親熱稱呼她老人家為“此乃吾家老人”。
此等榮耀,整個大清哪裡能找出第二家來?
可惜,天下萬物皆逃不過盛極必衰的規律。
四年前 ,西府二老爺曹荃,也就是曹桑實的父親去世。
四個月前,東府大老爺曹寅也去世了。
孫老夫人再次白發人送黑發人,一時撐不住,如今已纏綿病榻數月。
曹家東西二府如今皆靠着曹寅的亡妻李夫人撐着,她連東府都自顧不暇,哪裡還顧得上西府?
“咳咳……”年僅五歲的曹桑實也深知自己處境不妙,秉持着“開水治百病”的信念,這三日裡但凡清醒點就猛灌開水,今日身子總算比先前舒服了些,“乳母,乳母……”
他的聲音小小的,像貓兒叫似的。
外間的乳母正低聲說着西府的陳年舊事,正說得起勁。
“……這姜姨娘長得就像狐狸精轉世似的,别說咱們西府,就是江甯,乃至整個江南,都難得找出比她還好看的女人來。”
“想當初她剛進府時那叫一個得寵喲,可惜,她卻是恃寵而驕,仗着自己有了身孕,害死了二夫人肚子裡的孩子。”
“二老爺向來看重臉面,就算與二夫人感情不好,卻也不會任由着一個姨娘這樣作亂,從那之後對姜姨娘母子再也沒看過一眼!”
人群中的她聲音壓得很低,正欲再說上幾句時,卻聽見裡間傳來瓷器落地的聲音。
奴才私下非議主子,輕則打闆子、重則被賣出府。
張乳母吓得一個激靈,這才聽到到曹桑實正喊自己呢,忙走了進去。
“六爺,您醒啦?”
“大夫說了,您年紀小、身子弱,得好好歇着,快、快躺下!”
好好歇着也不是這樣一個歇法呀!
不給自己請大夫抓藥也就罷了,吃的喝的沒有,如今竟連清水都沒有?
曹桑實又咳嗽幾聲,低聲道:“乳母,我想喝水,我想吃東西……”
他認得眼前這人,這人姓張,是嫡母常氏為他請的乳母,心倒不是極壞,卻是個膽小怕事,左右逢源的。
“乳母,我,我……姨娘了?”
“為什麼我病了整整三日,她都沒有來看我?”
傻孩子,當然是因為你姨娘也快病死了啊!
張乳母也是當娘的人,看着這可憐的孩子,話到了嘴邊卻是怎麼都說不出來。
縱然她這個當乳母的也覺得姜姨娘過于缺德,卻不得不承認姜姨娘是少見的美人兒。
兒子像娘,眼前的曹桑實也是曹家主子中最好看的那個。
圓乎乎的白臉盤子,一雙大眼睛是澄澈明亮,笑起來露出一排整整齊齊的小米牙,嘴角還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誰見了能不喜歡?
可現在,那雙好看的大眼睛卻是紅撲撲的。
他似是猜到了些什麼,扇子似的睫毛一閃一閃,方才說話的聲音裡更是帶着幾分哭腔。
心底長長歎了口氣,張乳母看着自己奶大的孩子道:“六爺乖,姜姨娘這幾日來過幾次,卻被奴才等人勸回去了。”
“姜姨娘一向體弱,這幾日天兒又冷得很,若您将身上的病氣過給她那就不好了。”
“您且好好養着,等您病好了就能看到姜姨娘。”
她身側的幾個丫鬟也都是看着曹桑實長大的,瞧見這孩子病得可憐,也怕他深究這個話題,忙道:“奴婢叫小廚房給您煮碗雞湯小馄饨送過來好不好?”
曹桑實乖乖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