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九月,盛夏炙熱,蟬鳴聒噪。
林離從毒辣的陽光下擡起頭來,玉米架子遮住了她半張面孔。雖有陰影,涼意卻像廣東的秋天,徒有虛名。
她整個人熱得像紅蓮炸開,堪堪維持人形。
老伯的聲音像座遠山,顫抖着飄來:“阿妹,你還好嗎?”
林離淺淺笑了笑,點頭示意。她拿手機問謝哥——事情辦妥了沒,緊接着又繼續給土裡嗷嗷待哺的作物澆水。
幾天前,林離接到通知,新的駐鎮幫扶工作隊隊員要來報到,領導讓她開車去接一下。她沒有拒絕。
三年前那批人也是她接的。原因很簡單,東塘鎮就她一人住在城郊,離高鐵站最近。
最近就最方便,哪管她同不同意。
這是通知,不是商量!
可惜,計劃趕不上變化。
林離駐點幫扶的一個貧困戶摔倒了,需要一星期時間來休養。老人家哀求她幫忙幹幹農活,澆澆水施施肥啥的。
林離隻好把接人的話轉給辦公室的謝哥。謝哥沒打電話過來,說明事情還沒辦好。
她一邊想,一邊麻利地去田邊又舀了半勺肥料。
十五分鐘後,老伯那塊豐盛的農田總算吃飽喝足。
林離坐在藤椅上,剛脫下腳上的黑色塑料雨鞋,又被阿伯叫住。
“阿妹,明天不麻煩你啦,我自己可以澆水,但你能不能先幫我把新的那桶生态肥擡到田邊?”
聞言,林離隻好把鞋穿回去。
剛走到雜物房門口,她就聞到了一股厚重的蛋白質代謝物的味。
童子尿,生态肥,不知道是哪家小孩的傑作。
林離左手捏着鼻子,右手使出吃奶力氣,使勁擡起大木桶。
她力氣不夠大,左側身體總是想做離心運動。
果不其然,沒走幾步,木桶就像一塊即将報廢的輪胎,不堪重任地滾了出去。
“生态肥”也灑了一地。
桌面上有紙巾,林離快速地抽了幾張,鋪在洩漏的液體上。
又聽到一陣腳步聲,很沖很急。
“阿伯,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太重了……要不我賠你吧。”
林離擡頭就見到了陸淮,一個三年前就已經出國,怎麼算都不該在這裡出現的人。
對方居高臨下地望着他,眼神飽含探究、疑惑和不解。透過他的棕色瞳仁,她看見了一張年輕漂亮,卻毫無生氣、盡顯疲态的臉。
幾秒鐘後,陸淮終是笑着上前把她扶起,又迅速地把木桶擡了出去。
留林離一個人在原地恍恍惚惚。
一個中年男人撓着頭走向林離,半道歉半解釋道:“陸淮聽說我們這有個大學校友,名字還和他朋友相同,就急匆匆趕過來了。真沒想到,會打擾你工作,阿離對不起啊。”
林離依然呆在原地,人在無語的時候真的說不出話來。
哪怕她的心髒在胸口快速而不規則地猛跳。
怎麼會有她這麼倒黴的人?
和告白未遂的男神重逢的第一天,對方言笑晏晏,動作輕柔地從她手中提走一桶生态有機肥。而她,剛從農田裡爬出來,身上滿是泥土,一臉落魄潦倒。
—
回鎮政府的路上,三人都沒有說話。
直到車在停車場停穩,駕駛座的謝哥才回過頭叫林離回宿舍休息會。小姑娘身上的味道确實有點大,他甚至猶豫把自己這車也送去沖一下去去味。
林離乖巧地點頭,像小箭雀沖刺一樣逃離了現場。
陸淮去後備箱拿包,謝哥靠在車門上,一邊抽煙一邊問:“你倆什麼關系?”
聲音從金屬闆後傳來,悶悶的,但很清晰:“我們以前是好朋友。”
謝哥笑了,煙嘴的火光撲哧閃了一下,很快又暗了下去。
上車前,他把林離拉到一邊,問了同樣的問題。小姑娘說“不熟”。
這兩人可真逗。
一小時後,領導在會議室歡迎新的駐鎮工作隊隊員。
陸淮說,S市規劃設計院很重視此次幫扶工作,特意選派了4名工作隊隊員。他打頭陣,剩下三人稍後就來。
他說這話時,臉上又是那種雲淡風輕,還暗暗露出點羞澀的笑容。像狐狸露出毛尾巴,親熱又誠懇。
陸淮說完,各路領導又開始依次序發言。那套回首過去、展望未來的老掉牙話術把陸淮吓得一愣一愣的,兩隻手懸在半空,不知道該握誰的好。
林離看了直想笑。
窗外,樓旁栽的一棵碩大的藍花楹,正迎風飛舞,某些大膽的枝葉還探進頭來。雖然被綠化工人橫刀剪斷,但林離坐在邊上,和殘枝離得不遠,她伸手就摸到了溫潤的翡翠。
林離有點心虛,回過頭看,衆人還陶醉在互相吹捧的快樂裡。
幸好。幸好無人有心思在意一個會議記錄員的分心。
客套話說完,大家原地解散。
領導知道林離和陸淮是校友,結束前特地點名她要多照顧同學。林離點點頭,像個木頭人一樣走到陸淮面前,語氣僵硬地說了句“請多指教,有事可以微信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