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踉踉跄跄離開浴室,回到房間。好了,現在衣服上的草屑已經清理完了,我可以把它泡進溫水裡,再放上五分之一塊肥皂,浸泡十五分鐘後搓一搓就算完事。天哪,我的肥皂又去到哪裡,如果沒記錯的話它難道不是該在這個拉鍊袋裡嗎?
旅行袋被翻的亂七八糟,直到第四次接近崩潰地把手探進拉鍊袋,才猛然想起那塊肥皂其實在一開始就已經被我拿出來裝進口袋裡。
面對着口袋裡掏出的米黃色塑封肥皂塊,我安靜地看了它一會。我怎麼能——怎麼會——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這麼遲鈍。
拎着肥皂重新回到洗浴室,才發覺自己剛才做出一個多麼錯誤的決定。混雜着冽苦與清甜的味道鋪天蓋地,真是後悔,剛才為什麼沖動之下直接就把衣服扔進了水裡。
我沒有想到森林氣息會在這間窄室裡發酵。肥皂和木門已經不足以抵擋攻擊,熟悉而又陌生的氣息溢滿房間,讓人找不到一個合适的容身之所。
太陽穴突突狂跳,跳到最後我不得不坐到床上休息。洗衣服的活我常幹,按道理來說是不應該累到這種程度,更何況那隻是一件衣服,隻不過比平常我自己的衣服長一些。
捏着越來越癢的鼻子,小心翼翼阻止着氣息入侵。我坐了一會,想了又想,最終從旅行袋裡找出袋裝便攜式洗衣液,将一整袋薰衣草味道的洗衣液直接全部倒進盆裡。
洋甘菊與佛手柑的味道終于被壓下去,呼吸絕地逢生。倚靠着門,大口大口喘氣,這種感覺太陌生,陌生到我感到害怕。
慢慢地呼吸平複過來,我想如果找一些别的事情來做,轉移一下注意力會好很多。
衣服就讓它先泡在盆裡,晚一些再洗也不要緊,反正我也不需要什麼休息,大不了過幾個小時把衣服搓完之後直接用吹風機吹幹就算完,或者幹脆把衣服架在空調暖氣片上,總之辦法有的是。我可以随意拖延時間。
打開衣櫃,裡面有一面抽拉式落地鏡。我将鏡子拉出來,将自己從頭到腳打量一番,最終确定現在最應該做的事就是去洗個澡。
從旅行袋裡翻出換洗衣物,我把剩餘的東西重新折疊好,原封不動放回包裡。這樣明天早上離開時會快一些,不必留出慢吞吞收拾東西的時間,更不必走到門口了卻突然想起自己忘記拿什麼,又急匆匆折返。
我是一個不習慣臨時行動的人,什麼事情都要先計劃好,有十足的把握才會去執行。哪怕過程中有一丁點不确定的地方,我甯可停在原地幹站着把問題想明白,也絕不在掌握确切答案前就貿然行動。
将長褲和襯衣扔在床上,我拎着内衣褲和一件外袍進了門。根據普遍經驗,長褲在剛洗過澡的浴室裡非常難以穿脫。在穿的時候沾濕褲腳都算是小事,最倒黴的是有些時候你會不小心把腳卡在褲子裡,遇到這種情況,不摔個人仰馬翻是不算完的。如果僅僅是摔一跤也就算了,更可怕的是這一跤很可能讓連帶着把褲子扯破。
一想到以上種種可怕後果,我甯願披着袍子出去後再穿外衣。
不過話說回來,沃爾圖裡的制服袍子在平常雖然有些束手束腳,但是在很多意想不到的地方卻總能發揮妙用。比如現在,相比起單薄的浴巾,厚實又寬大的毛呢袍子無疑是洗過澡後更好的包身工具。
浴室的燈光與房間不同,是一種溫暖的黃色。毛茸茸的燈光自頭頂展開,填滿空間,哪怕是一粒灰塵也無處遁形。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裡的循環系統自帶保溫取暖功能,抽風機扇來的風拂過皮膚,我感到渾身都發燙。
将原本放在淋浴隔間的臉盆端到外面,我把換下來的衣服一股腦扔進小小的浴缸内,放上三分之一缸熱水外加一小塊肥皂泡着。花灑内沖出的水流強勁有力,我盯着瓷磚地闆上四處飛濺的水花好一會,直到熱水氲氤出的蒸汽逐漸模糊了視線,才反應過來,已經可以去洗了。
青年旅館裡的洗浴設備一般都是兩間房彼此聯通。即這邊有熱水那邊就隻能洗冷水,反之亦然。
我覺得實在應該慶幸現在時間已晚,對面住着的人不可能還醒着,更不可能在淋浴間裡用水,不然絕對少不了發現端倪後一頓埋怨。
想想吧,在短短十分鐘之内,水溫從被我最熱一檔調到最冷一檔,又從最冷一檔調回最熱一檔,如此反複多次,我的身上冷熱交織,但最終占上風的還是熱。
太陽穴處跳得更厲害,我已經完全不明白自己在幹什麼。就像是小時候喝錯了休倫帶回家的劣質酒,頭痛欲裂之餘,連帶着世界都變得不再清晰。一切東西四周都包裹着朦胧的霧花。
憑借記憶,我摸到花灑下面的鐵架子上有三個或是四個塑料瓶,裡面應該分别是洗發水,護發素和沐浴露。可奇怪的是我一點拿起來仔細區分它們的印象都沒有,隻記得每個都均勻按了一下,然後按出來的東西全部抹在了身上。
“咚咚咚。”
清晰短促地敲門聲在寂靜的小鎮夜晚顯得分外清晰,今天晚上怎麼會有這麼多的來客?
細細的溫熱水流卷着雲朵一樣的泡沫自肩處滑落,我将水調小一點,側耳傾聽:“誰在外面?”
沒有回應。
大概是聽錯了。
正準備調大水繼續沖洗,敲門聲又響起來。
“咚咚咚。”
還沒等我手忙腳亂擦幹身體披上衣服,浴室外響起第三次敲門聲。
顧不得水珠還滴滴答答順着腳踝往下落,将浴巾一角快速掖進纏邊,邊走邊擰濕漉漉的頭發。
浴室地闆蒙上水汽更加濕滑,我赤着腳,差點一滑撞上浴室門,幸虧在千鈞一發之際及時拽住門把手。
門打開了。
還不如不打開得好。
浴室噴出的霧氣猝不及防,迎面撞上頭頂灑下的燈光。直愣愣的光束在柔和的水意裡扭曲了軀體,被拉扯出搖曳生姿的形狀。沸騰的熱蒸汽一經遇冷,立刻被迫剝離了透明外衣,展露出原本白色軀體,混雜着空氣中原本微不可見的粉塵,凝結成細小顆粒,越升越高,化作陣陣煙浪,滾滾而下,将原本模糊的一切都洗滌地更加清晰。
凱厄斯大概是剛洗過澡,隻有浴室裡才能蒸騰出的熱氣,正源源不斷從他頭頂散發出來。
潮濕水意還殘留在貼着臉頰的發梢上,水珠晶瑩剔透,襯出一頭金發燦爛。
燈光打在光潔裸露的皮膚上反射出的光芒,讓他看起來瓷白到接近透明,如同南極大陸盡頭,一塊矗立在陽光下的堅冰。
太亮了,實在是太亮了,亮到人簡直不想睜開眼。
也不敢睜開眼。
“你……”你怎麼不穿衣服啊。這種話我實在不好意思說出口,生怕是自己看錯。
這……難不成是皇帝的新裝?
眨眨眼,我經不住懷疑的誘惑,眼角餘光将他上上下下又瞄一遍。
然後猛然捂住眼。
如果換成其它任何人,換到其他任何一個場景,遇到這種情況絕對是要大喊變态的。
一個女人,單身住在無名旅店裡,深更半夜正洗澡時突然聽到有人敲門,匆匆打開門,卻發現是個渾身上下隻挂一條浴巾的男人,而他手裡還抓着你房間大門的門把手(很顯然,是用蠻力拽下來的)。
而這一切隻因為他剛才敲三次門你沒及時答應。
我想,即使你們并不陌生,這種場景也實在是過分唯美,唯美到人忍不住想要一邊撥打報警電話一邊放聲尖叫。
可問題在于,這個人是凱厄斯。而他雖然握着強行拆解的門把手,雖然他還赤裸着上身隻裹一條浴巾,雖然他身上滴下來的水正無可避免打濕我的地毯。但他蹙緊的眉毛,抿緊的嘴唇,還有那一臉平時标配的正經不耐煩,都無一例外使這個場景變得嚴肅不少。再加上我們吸血鬼的問題,估計人類警察也是無法解決的。
于是我隻能友好保持了得體的沉默,維持住捂好臉眯細眼擡頭望光的姿勢,假裝渾不在意,一切正常,并且等待他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你有看到我的外套嗎,我記得是落在大廳裡。但是剛才去找,那個人類不在。”解釋很快就來,伴随而來的是不輕不重“啪咔”一聲。金屬門把手被很自然地插回黑洞洞的空缺裡,似乎這門天生就該如此開關,而鑰匙什麼的完全就是沒有毛用的裝飾品。
如果他說的是任何其他的話,我會不再猶豫将他轟出門,請他穿好衣服再來講話。即使漂泊流離的生活讓我不拘小節,可這很顯然超出所謂“小節”的範圍,而且還犯規不止一點點。
但是,關鍵在于,這個問題恰好不偏不倚戳中我的軟肋。我一下子僵在原地,連手都忘了擡起來,隻剩說話的餘音在耳邊嗡嗡。
“凱倫?”他走近來。
“沒有。”還沒等大腦反應過來,身體已經率先甩出否定的答案。“我沒有看到,也許是落在車上了,你有去車上找過嗎?後備箱裡還堆了不少行李。”
“車上我去了,沒有看到。”難得凱厄斯這麼好耐心地回答問題,或許少穿件衣服不僅隻是給皮膚降了溫。
他似乎一點也不着急沒穿衣服這件事,不僅還有心情伸長脖子欣賞牆壁上的一副聖母瑪利亞油畫,而且還理直氣壯地擋在門口,前靠房間後貼走廊,好像生怕别人路過注意不到我們的鬧劇。
“你先進來。”我最先受不了,跳起來将他搡進房間,真沒想過這個人這麼勇敢,簡直就像吃錯藥,吸血鬼守則什麼的全都忘到九霄雲外,他根本忘記自己會燈下發光。
“你幹什麼?”他攔住我連拖帶拽把門合上的動作,帶着頗有你莫名其妙的責怪神情看我。
“你快進去呀。”我實在着急,他可真是坦蕩,坦蕩到簡直讓人忍不住跳起鼓掌。“等會别人來都看到了。”
“你不想讓别人看到我?”他突然笑起來。
“非常不想!”我斬釘截鐵,用盡所有力氣将他拽進來,砰一聲摔上門。
“你難道沒有其他衣服可以穿嗎?”一關上門,我就兇巴巴質問。
“其他衣服都洗了。”他說得倒是無比坦然,眼神還流連在插電式熱水壺上,“我比較習慣把換下來的衣服直接扔進水裡。”
多麼愛衛生懂文明講禮貌的好習慣。我真想誇他,可是誇不出口。
“你真的沒有看到嗎?我們當時一起等在那裡,你不是還從那個人類那裡拿了鑰匙?”他循循善誘着。
我真是弄不明白,他怎麼就揪住這一個問題不放了。我本可以将凱蒂的情人找錯門的事和盤托出,然後直接将浴室裡那件混合了強力去污肥皂泡和加量薰衣草洗衣液的大衣直接丢出來還他。
不就是濕了一點,皺了一點,又不是髒,好歹剛才還洗過呢。但不知道為什麼,本能督促我掩蓋事實,而非交代真相。
“沒有。”一口咬死這個說法,他的目光很自然垂在我臉上,似乎是在審視判斷,接着他确認了,狀似無所謂地輕慫下肩。白色浴巾随着他的動作小幅度晃蕩,我後退一步,緊緊抓住桌角。
“你先從櫃子裡找件浴袍穿吧,我再想想有沒有在哪裡見過。”凱厄斯終于環視完房間,現在他開始眯着眼盯住一個玻璃花瓶,似乎對裡面盛放的波斯菊産生了無窮無盡的興趣。
“那你好好想想。”他撚住一片花瓣,撚着它彎起嘴角。
“你先穿衣服。”死死盯住他的動作,每一個動作都在刺激我岌岌可危的敏感神經,“打開衣櫃最左邊的門,浴袍就在正數第二個抽屜裡。”我盡量使聲音顯得平靜。
“浴袍?”這個詞對他來講明顯新鮮,“那是什麼?”他轉身走來,拉開衣櫃,“人類的玩意?你覺得我會穿這種劣質東西?”他不無嫌惡地說,捏着毛巾材質的白色浴袍一角,勾住領子将它拎出來,舉在我面前,就好像是在興師問罪。
“你也不應該喜歡穿這種東西。”顯然凱厄斯才不管那麼多,他有他自己那一套固定了幾千年絕不改變的古闆标準。旅館的浴袍材質雖然算不上很好,但是很差肯定也談不上。他會這樣說,是因為根本沒見過真正差勁的。不過話說回來,一件普通的旅店客用袍,你能對它抱有多少期待和要求呢。
“樣式很醜。”他還不停止,依然苛刻地評價。“而且布料很差。”
我很想說這不是喜不喜歡的問題,你都沒衣服穿了還管那麼多幹嘛。講究是在有選擇的情況下才能講的,可惜你現在明明就沒有選擇!當務之急難道不是先穿上再說嗎。
可凱厄斯肯定無法理解,他甚至完全不屑于變通,我勸他的話還沒碰出嘴唇,他的動作就已經到了:直接向前一步,把浴袍往後一抛,布料軟趴趴落在衣櫃地上。
經過剛才這麼一折騰,他已經走到我面前,而我的身後就是半掩着門的浴室。未關緊的花灑不住滴水,水珠砸在地闆上發出的聲音,在安靜的空氣裡輕易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