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lumn sixty nine
我終于明白,吸血鬼不會感到寒冷其實是個謬論。
最起碼我現在就很冷,雖然皮膚不會起雞皮疙瘩,但牙齒一直在不受控制地發抖,也不知道這種寒冷到底是來源于外界還是内心。
我蹲在小溪邊,明淨的溪水潺潺而過,就像一面被頑童高舉的鏡子,輕易不叫人看清自己的臉。我扶着岸邊的石頭,在溪水邊坐下來,溪水清楚映照着我的樣子:頭發倒是被風徹底吹幹,但打理的不及時使它們看起來更加淩亂。左邊的手臂沒有袖子遮擋,完全暴露在空氣中,陽光從樹葉縫隙間潑進來,在上面留下細碎耀眼的光斑。
我想用随便什麼觸手可及的東西把那些光斑遮住,它們足以使任何一個路過的人類輕易看出我的與衆不同,但我沒法做到這一點——
太多了,實在是太多了。
除了那半邊被硬扯掉的袖子,襯衣領口的扣子也失蹤得莫名其妙。更别提還有腰部附近猙獰裂痕,大腿兩側可怕的豁口,還有腳踝附近崩開的走線,那一塊塊無法遮住的皮膚,道理都無一不顯示出我的狼狽。
抓住襯衣領口,我努力把它往中間攏,褲子的問題一時半刻沒法解決,隻好讓它就先那樣,但衣服或許還有得救。
好不容易勉強攏住了襯衣領口,我終于看起來不再像一個平安夜敲門乞讨,又被主人用掃帚轟出來的可憐流浪漢。再次按了按搖搖欲墜的扣子,确保它不會因為我一個小幅度動作而與衣服分道揚镳之後,我放心将臉埋進膝蓋裡。
太可怕了,簡直是太可怕了。
誰也不知道那究竟是怎麼發生的。
一片狼藉的房間,布滿裂紋的地闆,凱厄斯近在咫尺的臉孔,手腕被交疊按壓的酸麻,床頭櫃的金屬手柄硌上手背的疼痛。
我又不受控制地想起凱厄斯的話,還有他那些越來越暴力的舉動。再次忍不住吸氣,我還是無法想明白這件事情背後暗藏的邏輯,每一個細節都充斥着不合理,但它就是發生了。
而凱厄斯無疑是整個邏輯鍊條裡最漏洞百出的部分,我恨不能将他一腳踹出去,好讓故事合理又完整,就像它本來應該展現出的那樣。
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困惑地抱住頭,我别開臉不願意看見自己在溪水裡狼狽的倒影,茫然地縮成一團。
如果他罵我,那麼我會罵回去;如果他打我,那麼我會打回去;如果他踢我,那麼我會踹回去。
可是他居然吻我。
陰沉着臉,我輕輕碰了碰千瘡百孔的下唇,又觸電般收回手。
不,那根本就不能算是吻,他咬了我。
低垂着頭,我糾正自己越跑越偏的說法,掬起一捧溪水拍上臉,水流滑過嘴角時引來皮膚本能反應的抽搐。後怕地用手指摸了摸嘴唇,那兒的皮膚完好如初,盡管它們剛才還不是這樣。
吸血鬼的自我修複能力不論放在何時何地都是那麼的違背科學,讓人歎為觀止。隻要不是被火燒成灰,不論是哪種傷口它都能給你治好。一點咬傷當然不足為懼,但值得深思的是他為什麼要咬我。
難道是因為他太不愛聽拒絕的話了?
這個理由是多麼令人信服,特别是聯想起他平常對誰都高高在上的态度,總是一副我說什麼就是什麼的樣子,還有一言不合就摔盆砸碗的德性,我馬上接受了它,并且立刻着手将它合理化。
根本沒什麼大不了的,隻是遇上一個自大偏執還暴躁狂妄根本聽不進别人解釋的精神病。
對,精神病。我安慰着自己,在心裡一再強調這一點。凱厄斯不就是這種性格,我又不是第一天見,再怎麼刻薄歹毒的話我都聽過,再怎麼離譜抽風的事他都幹過,被咬一口而已,這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就連人家莫紮特在靈光乍現的時候都會用鼻子彈鋼琴呢,靈長生物的想象力創造力無窮無盡,更别提是靈長生物變态加強版的吸血鬼了。他凱厄斯不過就是不想聽你拒絕他命令的話,情急之下用他的嘴堵了你的嘴,誠然這方法是不太禮貌,但他到底達到了自己的目的不是嗎?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我在心裡又為凱厄斯狠狠添上一條罪名,然後松一口氣,立刻把記載着這件事的那一頁揭過去。關于他的話,他的行為,我不願意去想。因為深入思考剛才發生的事就難免要牽扯到其他,而那些與“其他”相關的部分是我所不願意知道的,于是我決定就這麼忽略它。
草叢被撥開的簇簇聲從身後傳來,籠罩下來的黑色影子差點沒把我剛才精心炮制的真相給撕爛。完全不受控制地蜷縮身體,我恨不得就地變成一隻螞蟻,加入腳邊排着整齊隊伍搬運方糖屑的隊伍裡。
“你坐在這裡幹什麼?太陽那麼大,很容易就會暴露。”一件大衣兜頭掉下來,接着是凱厄斯平靜到古怪的聲音。手裡抓着衣服,我不敢回頭,心裡想的卻是到底是多麼厚顔無恥的人才能說出這麼冠冕堂皇的話,難道他不知道我的衣服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嗎?
“凱倫。”這下我不得不回頭。僵硬地轉過身,我不想擡頭,大衣還攥在手裡,穿也不是扔也不是。還沒等我思考完二選一的緻命難題,黑影已經等的不耐煩走上前,将我完全包裹在裡面。
“把衣服穿上。”我死不行動,于是他的手伸過來要搶我手裡的衣服,我不出聲,默默抓緊大衣一邊袖子,用沉默當繩子和他拔河角力。
“我說讓你穿上。”最終他赢了,而我還沒有惡毒到為了心裡一點别扭就毀掉一件嶄新大衣的地步。迫不得已松開手,衣服立刻就被抽走,緊接着毛呢厚實的重量落到我肩上。
“你不應該坐在這裡,正确的做法是回車裡去,又或者是站在樹蔭底下,那些才是合理的,坐在太陽下完全等于慢性自殺,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變得那麼喜歡陽光。”
我也不知道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樂于助人,好為人師。
默默轉過臉,我簡直要為凱厄斯轉頭即忘的本領拍手稱贊。他覺得我應該站在樹蔭底下?這輩子我都不會再靠近任何一棵樹了,如果剛才發生的事還不足夠讓他産生心理陰影,那麼我已經幾乎要因此患上心理疾病。
剛才發生的事——指的就是在他咬了我幾口之後。
我推開他,他看着我,空氣裡充斥着安靜,我們之間塞滿了尴尬。就在我思考到底是應該像羅曼蒂克小說裡的女主人公那樣惱羞成怒甩他一耳光,還是當個縮頭烏龜忍氣吞聲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的時候,房子就這麼塌。
是的,那間樹屋塌了,徹底塌了。
完全沒有任何預兆,沒有老鼠鑽出地洞,沒有惡犬狂吠不止,甚至連風呼吸的頻率都不曾改變分毫。我還在糾結猶豫,身邊就一陣地動山搖,緊接着眼前的景色飛速旋轉起來,身體不受控制盤旋下墜,耳邊轟隆作響。
當終于重新掌握身體控制權,發現自己正在高速墜落時,我是準備一翻身努力争取掉到旁邊的草地裡減緩沖擊力的。
我本該成功的。
可凱厄斯偏偏在這種時候大腦抽筋,他執拗地将我往懷裡拉,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架勢,要不是知道墜樓不至于把吸血鬼摔死,我會以為他是臨死想拉個墊背的,好讓自己在地獄不要那麼孤單。
我當然不願意讓他得逞,所以拼命往回抽走手臂,但凱厄斯的力氣比我更大,所以最後我們雙方角力的就結果就是,我一頭撞進他懷裡,我們一起倒栽進草地旁邊的荊棘叢裡。
簡直太不可理喻了。
當我小心翼翼把長滿刺的枝條扯出頭發的時候,這是心裡剩下的唯一想法。
凱厄斯的運氣比我要好太多,他掉在荊棘叢邊緣,我掉在荊棘叢中心。不大一個荊棘叢,被迫被我們兩個占領。
他站起來,沒事人一樣順了順頭發,皺着眉随手拍掉衣服上幾根毛刺,走過來站在旁邊注視着我。
我當然不敢瞪他,隻好把想殺人的目光收回放到衣服裡數不清的毛刺上,沒掐出來一根刺,我都想象是掐斷他的脖子。天使在這種情況下都無法保持無動于衷。
大概是我惡毒的想法起了些作用,凱厄斯似乎回過神來,也覺得自己剛才的做法實在不太合理。他遲疑着伸出手,似乎是想要幫我撥去肩膀上的荊棘。
别碰我,你這個……我側過身躲開他的手,如果不是他我怎麼會在這種鬼地方。
“你一個人速度太慢,根本無法把那些刺弄完,拒絕幫助完全就是在給自己找麻煩。”
這句話翻譯過來就是我不識好歹。我真想反駁他,可是他說得是事實。荊棘叢裡的大小毛刺紮滿我全身,雖然不疼,但實在不太雅觀,除非我樂意像隻刺猬一樣走完接下來的旅程,否則我不得不向他尋求幫助。
轉過身,我留給他一邊肩膀,低下頭對付纏在褲子上的一根荊棘。
唰啦。
我的背後傳來聲音,肩膀處一陣惡寒。“你可以輕一點。”沉默了很久,我終于忍不住開口,這是幫忙還是幫倒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