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僅僅是為了自己而活,凱倫,我純潔無暇的凱倫。”
多少次,安娜撫摸着我的額頭,看着我尚且稚嫩的眼睛,一遍又一遍一遍告訴我。
“你也是為了你的妹妹而活,為了我而活,我已經失去了她,我不能再失去你了,凱倫,我的凱倫!向我保證,你會活着,永遠活着!這是你的責任!”
我擡頭保證,我跪下發誓,安娜終于相信了,這也意味着她又要開始神智不清了,她安靜下來,靠在破門或破窗上,一遍遍念着我父親的名字,休倫,休倫,她的休倫,她最愛的休倫。
我不明白,如果她想要我活着,那麼在我帶她跑出家門後,就不應該尋死覓活着要去找休倫。多少次,我們明明已經逃離了,但安娜寫信給休倫,告訴他我們的位置,所以安娜也是自私的嗎,她什麼都想要。
對于這個問題我從不深入思考,她是我的母親,給予我生命,這就是最大的無私,我沒辦法,沒辦法去譴責她,憎惡她,唾棄她,我隻能逼死自己。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休倫真的想和安娜與我好好生活,與其在收到安娜的信之後拆東借西地拼湊路費,然後趕來将我們一頓暴打,為什麼不把這些時間花去打幾份零工呢?
逃跑,回家,逃跑,回家,逃跑,回家。
永無止境的循環,從十二歲第一次開始出逃的巴勒莫,卡坦紮羅,羅馬,梵蒂岡,米蘭,都靈,再到佛羅倫薩。我們從最落後的意大利南部跑到最發達的意大利北部,兜兜轉轉又到意大利中部,根本無法數清這是第幾次。
逃跑,回家,這兩個象征着流浪的詞,構成了回蕩在我十九年短暫又堅韌的生命裡,揮之不去的主旋律。
每當休倫的拳頭伴着爆喝落在身上,我就蜷縮成一團告訴自己,沒關系,沒關系的,凱倫,想象自己是一塊頑固的岩石,想象自己是一堵堅硬的城牆,想象自己是一堆強悍的鋼鐵,沒事的,會沒事的,都會過去的。
忍耐,再忍耐。
發源于心理自我保護的臆想,居然真的成了保護我的盔甲。逐漸麻木的疼痛裡,我覺得自己是堅不可摧的。
多麼美好,我獲得了一項能力。
忍耐,無休無止的忍耐。
我最牢靠的盾牌,隔絕一切傷害,這世界上沒有東西能毀滅我,我負隅頑抗,牢不可破,固若金湯!
忍耐是種美德,因為安娜不會允許我去死,是的,盡管活着很不好,但我必須要活着,這是我的責任,更是我的權利。
就算休倫的拳頭再硬,隻要我不放棄,誰都不能随便拿走那條一文不值的小命。這很好,每當拼勁全力忍耐痛苦,帶着一身傷痕暈去,又帶着一身淤青醒來,望着窗外明媚眼的陽光時,我總是這麼想。
這是種另類的叛逆,是我和這個沒天理的世界無聲的對抗,到目前為止,我從沒輸過,我也不能輸,機會是不對等的,世界有無數人命可以陪它做遊戲,我不行,隻有一條,很寶貴的。
回憶到這裡就戛然而止了,毆打也停止了。圍着我的四個蠢貨似乎終于明白了這純粹是場浪費時間的遊戲。為首的一個把手伸進我的牛仔褲後袋一通猛翻,隻得到幾個五十分的硬币。
“呸,真晦氣,别讓老子下次再碰到你!”
一口唾沫糊住了我的眼睛,他們罵罵咧咧着離開了。
“一群蠢貨。”我哆嗦着站起身來,周圍一片漆黑,所以也注定不會有人知道和在意我的狼狽,快速把手伸進衣服扯下内衣,原本飽滿的海綿墊中央有兩道蜈蚣樣的線條,忍着痛暴力地扯開它們。
一堆碎海綿混着塑料屑,還有沙子和細石掉下來,不必吃驚,捐助站撿來的内衣總不能要求太多,裡面沒藏着個避孕套就是耶稣賜福了。挑挑揀揀是富人的權利,我們這種人随便一點會生活的更快樂。
随之落下的還有兩張十歐元鈔票。我把它撿起來吧唧親一口後對準月光,嗯,完好無損,就剛才那種水平也想搶錢?
不過就是讀書半途而廢後走投無路的青少年,靠着儲量貧乏的髒話和一無是處的蠻力證明自己,就掏一掏口袋,連搜身都沒有,以為我是他們的母親嗎,會把零錢放在大衣口袋等着自己的小甜心跑過來拿去買糖吃,荒謬愚蠢。
一瘸一拐地走回去,臨時的家在另一條更加肮髒的巷子裡,安娜照例坐在門口的地上等我,不過再看到我的模樣後就一聲不響地進去了。她在逃避,良知告訴她作為母親不應該讓自己的孩子經受這些,可私欲說休倫在找她,但願這次她能不要那麼快寫信,我們才在這裡呆了兩周,佛羅倫薩景色不錯,也好賺錢,我不想這麼快離開。
說到賺錢。一張皺巴巴的廣告單從口袋轉移到掌心,沃特拉旅社,誠聘導遊,要求十八歲到二十五歲之間的女性——年輕和性别總能在無形中帶來一點隐藏優勢,熟悉沃爾泰拉的一切,對佛羅倫薩及周邊城市有最基本的了解,靈活變通,聽從安排····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我不耐煩地略過那些套話,讓我找找···在哪···啊哈!
時薪五歐元當天結算。這才是我想看到的,我需要錢,不用很多,但最起碼不至于讓安娜餓死,她精神不濟,已經是半個廢人,沒必要指望她,她能别給休倫寄信或者在發瘋時一把火點着屋子我就謝天謝地了。
賺錢很重要,現在是法制社會——盡管法律也沒保護到我這種人,但這意味着我不能靠偷靠搶,去掠奪那群受保護的家夥的财富,乞讨也不能滿足日益上升的開銷,打幾份零工是很必要的。
沃泰拉旅社,年齡,女性,時薪,簡直不會有再美好的打算了,必須去碰碰運氣,家裡已經什麼也沒有了,運氣好的話說不定明天這個時候我已經坐在這裡數收入了,啊,還能吃個幹面包什麼的,連續五天的發黴鷹嘴豆和意大利面條足以荼毒我僅剩不多的生命,就這麼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