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澈在八隻眼睛的注視下,不可置信的指着自己鼻子,确認道:“我?”
閑雜人,會擋光,也不夠幹淨。醫師嫌棄。
他退到門口,幸好也沒人再趕他。他很不理解,明明和長樂通信的時候,字裡行間稍顯和顔悅色,應該也算得上朋友了,怎麼今日一見,還是又這麼冷淡。
辛夷見他失落,深感心虛。
該季臨淵今日要落在長樂手中,她清創又狠又快,也不問需不需服麻沸散,對着那本已微微結痂的血塊,用消毒後的銀針平掀,然後銀片生扣下來,擠出淤血。
盡管季臨淵如此隐忍勢強之人,也咬緊牙關輕哼了一聲疼。
“你的傷,血口處針狀深點,外圍又烏青一片,像是重錘擊傷。”長樂道。
“不愧是神醫。”賀蘭澈拍馬道。
長樂腹謗,反正這信息也是你們剛剛自己說的。
季臨淵略感驚訝,這會兒才認真審視了一番面前女醫的長相。
月光燭火映襯她,右臉處光亮之中,明晰鋒利;左臉隐于陰影處,朦胧柔和。
清麗佳人而已,有些個性,也并非是阿澈口中美如谪仙。
這張臉,怎麼能引得阿澈自回谷後對她念念不忘,說盡癡言夢話。先是婉拒了與自己妹妹的婚事,又公然拿出畫的神女相,以及刻的神女小木雕——全長着同一張臉,說此生非她不娶。
更離譜的是他父親,賀蘭池,還誇他眼光不錯。
阿澈誇大其詞,這女子實際倒也不過如此,還不如他指下刻的木雕美。
……
季臨淵此時衣襟半敞,露出左胸肌,略有些知羞。長樂倒已見慣,行醫者眼中都是人肉器官,無任何區别,她指尖翻飛,撒藥縫合,重重點觸。
豈知賀蘭澈什麼心思都擺在眼中,此刻恨不得傷的是自己,他可遺憾爹爹将他養得健康茁壯,怎麼沒有機會被長樂照顧一下。
他很快生了歪心思,要不得個傷寒試試,轉念一想——傷寒會歸辛夷師兄治。
辛夷默默暗笑,你試試她的手藝就知道,快哉快哉。
藥粉淡紅色,灼烈之感,騰然轉酸澀,再轉清涼,疼醒了季臨淵的神遊與廉恥。
季臨淵斜眼拿起這瓶藥,多嘴議論了一句:“腥味甚濃的藥,加了什麼?”
賀蘭澈湊過來,“有辛味?又是紅色,難道加了海椒粉麼。”
辛夷笑道:“确實很多人都這麼說。”
蕪華師妹是外傷妙手。藥王本有意培養長樂師妹做“外傷聖手”,可惜長樂在病人之間的名聲實在差,人送外号“外傷辣手”。
“你管這是什麼。”長樂嗆季臨淵,冷冷叮囑道,“今後每日換藥一次,可以提膿疽,去腐生肌,不要碰生水,等它自己生長新肉。”
賀蘭澈打個哈哈,“小時候四叔修佛龛,用藏紅花和朱砂磨粉上色,就騙我說是椒粉,差點被我拿去加在湯中。”
但長樂此刻不接他的閑話,燈火下凝着一雙眸子,直勾勾盯着季臨淵,試探道:“這藥粉,你們還可以撒在窗邊牆邊,蛇蟲蜈蚣見到都害怕呢。”
季臨淵反應淡淡道,“那還挺好。邺城潮濕,多有蟲蟻,它能驅蚊麼?以後帶些回去,夏日便不被打擾了。”
長樂見他沒有什麼異常,再不回答,隻聲稱今日已晚,光線不好,明日晨間要為季臨安紮針,讓衆人早些休息。
便和辛夷走了。
這靜室本有兩張病床榻,正好給季家倆兄弟用,辛夷為賀蘭澈安排了客房,與自己鄰院。
賀蘭澈倒也不拘着,袖中捏緊木偶,收拾好行囊便跟辛夷一起走了,高綁的發尾蕩來蕩去,如他此刻心情神采飛揚。
長樂夜間不睡,說要去為收治入院的病患守夜值崗,隻去了一會兒。她又複回這東院中,找了棵樹,既能看東院,又能看西院。
子夜,濟世堂前後院的房間中的燈火悉數都滅,賀蘭澈那間屋門的燈還點着,很亮堂,窗影上照着他手持刻刀,繼續翻飛雕镂着。
季臨淵那邊,他夜間大概要處理一些軍務,三四随從找他說了會兒話,顧忌着弟弟要休息,便用最快的速度安排完了。最後一個退出房門的邺城禦衛手中拿着一隻灰色信鴿,想是裝了要寄出的信,他在院中放飛,便告退離去。
長樂等得就是這一刻。
她微展輕功,待鴿子飛過房檐後,便如雲般輕縱而去,一把奪下。
瞧着那裹成手指般纖細的小信,是季臨淵寄回城主的家書。
展信速讀,蠅蚊小字卻工整清晰。長樂竟然笑了。
“吾邺王君啟:奔南三月餘,淵不辱命,謀事盡妥談,提備銀價如往。本返城歸路中,念臨安疾又繞馬奔鶴州,遇伏。王父勿憂,應晉使護其朝務,與吾纏鬥者壯,九丈愚魯,持鍊錘擊淵墜馬,幸而奔命逃脫。今内傷外瘡,動辄疼痛,趕路不能。王父勿憂,已與臨安、澈會面,醫診共治,淺愈即歸。臨安氣色佳,無礙,淵與醫衆照拂。三月初三,臨淵筆。”
大意是說,我很靠譜,讓我辦的事辦妥了,但路上遭遇伏擊,傷很重,如今和弟弟一起在義診堂治病,治好就回去。
也不是什麼機密信箋。倒是與長樂方才所聽的内容一緻,長樂便不再懷疑他。重新綁好信鴿,照例放飛,鴿子自會找到路。
長樂隻是笑這位,在手下面前英挺淩威,在弟弟面前雄雞展翅的季長公子。
信中竟像個小孩邀寵般,将自己受傷的事寫了三五行,向父親誇大渲染自己的疼痛,而不似在弟弟們面前裝成的那般無礙。
他隻是左肩被星錘鍊段大力刮傷,自己塗藥趕路,肩铠悶捂,反複摩擦化膿罷了,肩肋骨都沒被斷裂,哪有内傷,還動辄疼痛。
裝病,反複安慰父親不要擔心,真是個甜口心機小寶寶呢。
更深的後半夜,萬籁寂靜,所有人的燈都熄了,各人按自然規律而入眠。
除了長樂,她重新倚靠在樹杈上,倒是感激季臨淵送給她一個重要信息。
身高九尺癡傻兇殘之人,難道是照鏡使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