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晏舟直迎他的混沌目光，鄭重道：“張大人立下汗馬功勞，别說一個，就算十個，恒安也盡力滿足。”

張儉撫上略長的微白柔茬，看來之前的胡須很是旺盛，笑得慈祥：“赤诃如今已是空城，白日我已向陛下請奏，讓餘下的人各自為家，現在整個赤诃唯一希望就是那兩個孩子。”

說着，渾濁蒼老的瞳中裹挾着鹹澀的淚水，緩緩劃過眼角，他顫顫巍巍跪下，一次次叩首：“求公主收留他們！為奴也好，為侍也罷，我隻為兩個孩童尋求最後的出路！”

鄭重的語氣夾雜喉頭的哽咽，“這是赤诃最後的希望啊！”

蕭晏舟平日最見不得别人下跪，可是今日卻一反常态沒有将張儉扶起，而是任由他跪着，自己起身在帳中遊走，一臉凝重。

張儉看着青色衣擺在淚眼朦胧中晃蕩，心中最後的希望生生被戳破，失望的眼閉合之際，一聲清亮蓦然闖入他的耳中：“大人說的是張斂和那個竹棚的孩童吧。”

恍若無聲的歎息下，蕭晏舟頓住腳步，輕扶起張儉：“大人，不是我不想幫，而是跟着我并不是什麼好去處啊！”

張儉苦笑：“老朽知曉，公主志向不止于此，這其實也是兩個孩子想要的選擇，老朽隻是個說客罷。”

蕭晏舟緊繃的弦應聲而斷，呼出口氣：“既是孩子的選擇，那也是自己的路。”

此言已是應答之意，張儉頓時又想下跪叩恩，卻被蕭晏舟及時制止。

“大人莫要客氣，說過能做到的我一定盡力，何況這是他們的選擇。”

頓了頓，蕭晏舟鄭重其事，微弱的燭火随碎風搖曳在她玄色的眼眸：“還有一事，若張大人願同往上京，我可舉薦大人為太子太傅！”

張儉怔愣在原地，腦子一片蒼茫，這可是正二品太子太傅！若太子登上帝位那就是明正言順的天子太傅！

蕭晏舟還沒完，繼續說：“張大人的事迹，本公主也略有耳聞，曾經的解元為了百姓留在赤诃，何不再為了天下百姓去做太子太傅呢？”

蕭晏舟自顧自嚴肅着臉色，清亮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劃破黑暗，震耳欲聾：“如今的朝廷根系深入地底卻腐朽糟爛，天下萬姓被不知節制地壓榨！”

“世家貴族把持朝政，偏偏皇帝偏信花言巧語，放縱結黨營私，黨同伐異，污蔑朝廷棟梁，大邯危矣啊！”

靜默無聲，張儉喉間溢出輕歎，泫然欲泣，少時的壯志淩雲竟在老态龍鐘之際得償所願：“國子監人才泱泱如流水，何必選擇老朽這般枯枝敗葉？”

蕭晏舟霍然轉身，腰間佩玉撞出清越聲響。

月光恰在此時破雲而出，映得她眼底寒芒如星：“非大人不可！”

兩行清淚中脩忽劃過被寒風割裂的一具具冰冷的屍體，厚冰之下難以破土的粒粒糧種，小女兒在懷中最後眷戀的溫度……

他實在沒有什麼可失去的了……

張儉終是直起佝偻身姿，将起皺的官袍理得一絲不苟，後退三步行了個端正的朝禮。

擡首時潸然淚下在他眉間濺開凜冽水光。

“臣張儉，願為殿下效犬馬之勞。”

遠處滿林栖鴉，撲棱振翅重新尋家安巢。

晨光熹微，殘雪融蝕殆盡，霧霭中彌漫着裸露泥土的清香。

蕭晏舟的帳外站着影影綽綽的兩個身影。

她一身淺紫騎裝，掃眉之下，亮眼曆曆有神，随意撚攏高束秀發，插上個青玉簪就出了營帳。

一男一女，男主瞧起來比女子稍大些，約摸十四五歲的樣子，鋒利的棱角還沒完全張開，不過可以看出大了必是位俊俏兒郎。

男孩率先上前恭敬地對蕭晏舟行禮，兩手垂拱彎腰，聲音是清脆的少年稚氣：“赤诃張芥，拜見公主殿下。”

蕭晏舟聲量高挑，一點看不出三人是差不多大年紀，略勾唇角：“你們跟着我回上京，府中會有人專門的先生教授詩義，日後科舉還要靠你們自己努力。”

張斂垂着發辯，額頭前的碎發遮不住炯炯杏眼：“公主的意思是，女子也能參加科舉嗎？”

蕭晏舟蹲下，輕輕将她額頭前的碎發别至耳後，眼神堅定：“當然可以。就算我做不到，你也可以做到！”

溫熱的手拂過額頭，張斂不自覺蹭蹭，懵懂的眼神深處是不知名的堅定。

臨近晌午，幾人吃了點幹糧繼續往恭州城回趕，終于在日落西山時一行人抵達驿站與大部隊彙合。

“籲——”烈馬嘶鳴劃破蒼穹，蕭晏舟利落下馬，店小二接過缰繩，面色被拽的猙獰，艱難牽着馬往馬廄去。望着身量略高但是纖細的那人，實在不知，已經算的強壯的他為何馴服不得這馬？

轉眼間蕭晏舟已抖落殘雪，在今夏的侍奉下換了身漂洗幹淨的利落杏色騎裝，坐于書案前，點燃油燈。

雲三随後輕叩幾聲：“公主，有事禀告。”

“今夏，你先下去吧。”随後她慵懶的身姿斜倚桌案，對着門外影影綽綽的身影，朗聲：“進來。”

“公主，恭州刺史聽聞赤诃之事，特設宴邀您和張大人去往刺史府商讨。”

紅潤的唇齒翕張正要說什麼，一陣平穩不帶任何情緒的敲門聲傳來。

低啞平靜的聲音穿過縫隙，來人低垂着頭：“公主，我家将軍有請。”

房内兩人對視碰撞，雲三适時低頭彎腰，蕭晏舟附耳輕語：“先把張儉帶過去，我去去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