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該像往常一樣按部就班地引其進入水鏡,可當她望進女子那雙絕望的眼瞳時,恍惚間看到了最初的自己,鬼使神差地,她問出了一句話——
“你願意将生機獻給本君,從此代替本君接管谛聽府嗎?”
女子微怔,眼神中的絕望逐漸化為堅決,她什麼都沒問,隻鄭重地點了頭:“我願意。”
這之後,第一任府君重獲自由,第二任府君接替她的位置,帶着神息尋覓新的落腳點,開始嶄新篇章,又在數百年後迎來第三任府君。
周而複始,生生不息,一直傳到第四百三十七任。
“前四百三十六任都生出了貪念,不願再被谛聽府束縛,那你呢?”在一旁安靜聽了半天的溫漸尋忽然開口,說了進入前廳後的第一句話,“你就沒有貪念,不想離開嗎?”
羅绮懷沉默須臾,忽然說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你們都見過阿景和阿柔,覺得這兩個孩子可愛嗎?”
溫漸尋蹙起眉,不明白這和阿景阿柔有什麼關系,可羅绮懷的下一句話,如同平地驚雷,把他們所有的疑慮全部炸得粉碎。
“她們是我的女兒。”
!!!
阿景和阿柔竟然是羅绮懷的女兒!
馮照影不敢置信地嗫嚅半天,顫聲道:“可她們兩個難道不是......”
“鬼魂煉制的傀儡。”羅绮懷淡然地接過她的後半句話,“沒錯,我們母女沒有一個是真正的活人...還記得那個會畫畫的死人嗎?”
這話是對黎歲落和溫漸尋說的,其他人則雲裡霧裡,滿臉茫然。
沒等他們兩個回應,羅绮懷便自顧自地繼續說道:“我年少時嫁給他,也曾有過一段琴瑟和鳴的日子,還生了兩個可愛的女兒,可後來我才發現,他其實是個醉心丹青的瘋子,竟然趁着我外出省親的時候,用女兒的血調制顔料!”
她和那個死人之間,是曾有過真情的,不然他也畫不出那幅傳神到極緻的人像。
隻不過這真情在看到兩個女兒蒼白的臉龐時,頃刻間便蕩然無存了。
他想調出世間最純正無暇的紅,試過無數種方法,找過無數種材料,無論是動物的血,還是他自己的血,他全都試了個遍,卻始終不夠完美。
于是,他把算盤打到了兩個年幼的女兒身上。
漂亮的血液沿着脆弱稚嫩的手腕蜿蜒而下,他癡癡地看着它緩慢流淌,終于得到了最滿意的結果。
他分别用兩個孩子的血液調制了兩盤顔料,驚喜地發現二人的血液能反映出不同的效果來:屬于阿景的那盤顔料紅得奪目,熱烈又生機勃勃;屬于阿柔的那盤則顯出别樣的沉靜柔和。
他激動萬分,隻草草替兩個孩子包紮了一下傷口,便全神貫注地投入到了繪畫中去,全然不顧女兒虛弱的呼喚。
等到羅绮懷回來時,已經是三天後的事,她推開房門,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躺在幹涸血泊中的孩子,第二眼看到的,則是一個眼圈烏青,雙眸赤紅的惡鬼!
那個時候,她根本來不及難過。
拿起女兒身旁的匕首時,她從未覺得自己這麼冷靜過,而那個惡鬼竟還在她走近時,滿臉喜悅地轉過頭,笑得燦爛無比。
“绮懷,你快看,我終于調出了最無暇的紅,我的畫從此便更有靈魂了!”
回答他的,是刀刺入胸膛的聲音。
他的鮮血最終毀了那幅“完美畫作”,而在他重重倒地的那一刻,目光竟還流連其上,滿是惋惜。
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嗜血瘋子。
“我殺了他。”
羅绮懷神情未變,語氣卻冷得可怕:“之後我便帶着阿景和阿柔,找到了上一任府君,我許諾會将生機獻給她,但在那之前,我貪心地提了兩個要求:第一,複活我的女兒;第二,賜予我能夠撕裂魂魄的力量。”
她沒有将那個瘋子的精魂獻給谛聽神息,他怎麼配?
她要将他挫骨揚灰,再親手撕裂他的魂魄,叫他永生永世不得往生!
最後,她燒了他所有引以為傲的畫作,或許對于他來說,這樣的懲罰才是最痛苦的。
卻沒想到...還有漏網之魚。
羅绮懷并不記得這幅畫的存在,所以當阿景阿柔把它帶來時,她久違地晃了神,塵封的記憶如潮水般洶湧而來,險些将她再次拽入那天的噩夢。
——“這上面隻有府君一個人,看起來孤零零的,這樣不好!”
——“不管在哪裡,我們都能陪着府君!”
——“府君,你不喜歡嗎?”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她耳邊是阿景雀躍的聲音,看到的是阿柔緊張期待的眼神。
畫裡,她們三人依偎在一起;畫外,她們也陪伴着彼此,再不會分開。
那場噩夢終究已經過去,擺在她們面前的,是光芒璀璨的明天。
“阿景和阿柔同樣不能離開谛聽府,若是本君獨自奔赴所謂的自由,她們又該如何?”
叽叽喳喳的嬉鬧聲從不遠處傳來,衆人一齊轉頭看去,是阿景和阿柔正在院子裡鬥嘴玩鬧,第一縷月色籠罩在她們身上,将整個畫面襯托得十分美好。
羅绮懷的臉上不自覺揚起淡淡笑意,聲音很輕,卻又堅定:“那對我來說不是真正的自由,現在這樣就很好。”
聽完這一切緣由,所有人都沉默了。
起初,他們是抱着懲惡揚善的目的才來的金縷城,吸□□魂實在算不得什麼好事,但這畢竟是那麼多女子賴以生存的救命稻草,若是當初他們一意孤行非要将谛聽府毀掉,豈不是也斷了她們一條生路?
可也有不少人因谛聽府而殒命,同樣都是性命,到底哪邊才更珍貴?
自踏入修仙之路以來,少年們的道心第一次搖擺不定,糾結萬分。
“好了好了,都苦着張臉做什麼?”羅绮懷滿不在乎地擺擺手,覺得他們這般很是好笑,“本君知道你們在想什麼,這本就是你情我願的事情,就算真的是九重天上的仙人來了也管不着,你們之前不也正因為這個才打算離開嗎?再者說,以你們現在的實力,根本不是本君的對手,有什麼好糾結的。”
“......”
“不過,之前也的确有不長眼的修士非要管這個閑事,他一個人打不過,就呼朋喚友、成群結隊地來。當時在任的那位府君不堪其擾,被迫遷府遁走。”說到這兒,羅绮懷沒忍住笑了出來,“你們剛來的時候,本君也怕舊事重演,畢竟我很喜歡金縷城,沒有遷府的打算,便趕緊把你們請了進來,想着多相處相處,若真到了那一步還能打打感情牌。”
話音落下,她忽而擡手一揮,指向了正在外邊玩得歡快的阿景和阿柔,表情和語氣都極盡誇張:“看!那麼可愛的兩個女孩子,你們當真舍得傷她們嗎?!”
“......”
幾人無言以對,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随後便默契十足地同時轉身向外走去,不想再理會羅绮懷毫無水準的“個人表演”。
其他人都已陸續離開,苑耳走在最後,剛要踏出前廳的大門,羅绮懷卻突然從身後叫住了她。
“苑姑娘,請留步。”
苑耳腳步一頓,回眸看了過去,隻見羅绮懷已經褪去了方才戲耍他們時的神情,此刻正淡然地看向她。
她蹙起眉:“何事?”
“你們當時選擇的‘門’,冥冥之中各有注定,或許未來真的會發生也不一定。”
說話時,羅绮懷意味深長的目光從她的發間掃過,一觸即分。
“所以,你可要想好了,是否真的要踏入那萬丈紅塵,萬丈深淵。”
聞言,苑耳身形一僵,下意識地擡手摸向發間,碰到了一支冰涼的孔雀珠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