萦滿了整間的苦,真是熏得人幾欲落淚。
觀南認不出這苦究竟源自哪類藥草,心底稍稍蹙眉,隐在檐下緩緩止住了氣息。
隔着屏風,她聽見屋裡頭悉悉索索的微響。
風過聲來,一道年輕男子聲音傳入她耳畔:“爹,再喝點罷。李道長善制藥,這藥是他新配的,想必有奇效。”
無人應答。年輕人歎了口氣,似是端着藥碗遞了過去。接着卻是哐當砸地碎開之聲,寂靜中尤為徹耳。
此後又是靜。
不知過了多久,觀南覺着自己已許久未曾動過了,正要活動筋骨,才聽見裡頭另一道人聲冷冷道:“滾出去。我不是你爹。”
年輕人聽了這話卻也不惱,隻淡聲道:“爹,人總要向前看。兒如今已盡了孝,收不收是你的事。”
他忽道:“我曉得你還因着我将妹妹嫁出去的事惱我。”
觀南正在外頭擰脖子,聽見這話一愣。原來将這女子嫁出去的事竟不是她父母一手操辦麼?想來這男子既是她阿兄,另一個便是她父親了。
不知裡頭兩人做了些什麼,那道略粗重的男聲又是深深一喘,再開口已是倦怠:“倘若我早知你是養不熟的白眼狼,當初便不應收留你……如今軍權皆在你手,你究竟欲做些什麼?”
年輕人嗤得一聲笑了:“爹,你不曉得麼?”
“昔纣王無道,天令滅商而世出群雄……如今武王已死了八百年,天下又亂。若大周必定要亡,我未必不敢為天子。”
這話說的忒大膽。眼下觀南雖看不見,卻仿佛能想出裡頭年輕人挺得筆直,逆光負手而立的狂悖模樣。
她聽着這男子接着緩緩道來:“我将妹妹嫁出去,事成之後,必為她盛裝相迎。若是功敗,她也得以有一席安然之地。”
原來打得是這樣的盤算。可這女子受的無端之苦,淌的血淚連綿便能一筆帶過了麼?觀南聽得搖了搖頭,正想着事,裡頭卻響起來步聲。
她連忙往一旁草叢間躲去。待那步聲漸漸遠了,四周隻聽得見老人不斷的咳嗽,觀南才慢慢探出頭來。
枯葉沾了滿身。觀南正要在身上撲簌幾下,身後卻傳來冷冷人聲:“躲我?”
她霎時間僵在原地。
這年輕人竟不知何時發覺了她,還特意斂了腳步立在她身後,将她窘迫姿态瞧個一覽無餘。
她下意識去摸劍,卻隻摸到低矮草叢的枝桠,硬得紮手。
身前年輕人将目光落至她腕間紅痕上,平靜開口,語氣無波無瀾:“我倒是不曉得你還有這本事呢?”
觀南一陣頭皮發麻。她抿住唇,回想女子說話語調,卻不料這模樣落在對方眼中便是冷淡。
他語氣難辨:“你要逃婚?怎麼,上一個不滿意,如今的公子儀卻又是為何?”
“——你不是早已同他私定終身麼?”
觀南一時間頗覺尴尬。她如同聽見了旁人家秘聞卻又走不開身的路人一般,私定終身?這又是幾個意思?
她絞盡腦汁搜刮詞句,最終卻隻幹巴巴道:“我來看看爹。”
對方嗤笑,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來看爹,便把金鐐铐掰斷了?”
她硬着頭皮:“兄長,金子本就不算硬。”
此人呼吸一滞,目光仍在她身上盤旋。
這眼神掃得她心中煎熬。卻不知他沉默這一會想見了什麼,語氣竟輕快起來:“你若不願戴便不戴了。父親正病重,還是莫要近身的好,待他病好了你再來看也不遲。”
他伸手,隔着袖子不甚娴熟地握住她腕子:“走罷,我送你回去。”
肌膚與肌膚間隻餘一層薄薄衣物,觀南無奈,隻得跟着他走,那處肉卻忽得如針紮刺痛起來。
疼。怎地這樣疼?
她腦中一瞬茫然。還不待她動作,腦中便一道白虹閃過。
察覺到她異樣,年輕人停了步伐,回身看她:“怎麼了?眼睛又痛了麼——”
下一瞬她卻猛然甩開他的手。
她動作太大,年輕人一時不查,往後踉跄了幾步才穩住身形。他不可置信地擡眼,見她喘着氣立在原地,睜着空洞的眼珠子。
這雙眼雖盲,他卻從中瞧出了全然的恨。他喉中澀然,唇瓣翕動幾下,還未來得及說話,便聽見她恨恨道:“赢無忌——”
“——你究竟要害我幾次才夠?!”
……
觀南這一次入夢,已然熟稔了太多。
她往四周打量一圈,見四四方方的院子中有古樹蔭蔽半邊天,樹下三人身影不近不遠。
她飄過去,卻看見另外兩人正親近地湊在一處,另一人則遠遠望着。
她認出這女子,正是豆蔻年華,臉上稚氣還未去。靠着她的男孩瞧着羞澀,手上捧了滿滿碎花,正與她做遊戲。
那女子笑得眯了眼,手上花還未收起。正要歡歡喜喜地擡頭,卻忽得望見第三人的臉,頓時笑意全無:“兄長?”
她讷讷将花藏至身後去。
觀南随她一同望去。被她稱作兄長的男孩已是青年年紀,因是逆着光的緣故,此刻立在青石路上面容不清,像個大人模樣。
和另外兩人仿佛有天塹之别。
他緩緩道:“阿爹阿娘在找你了。”
少女無言,半晌才溫吞起了身,顯然是不甚想離開的模樣。她複去看一旁的少男,那少男同她對視幾眼,鼓起勇氣道:“請問兄長,我還能來找歲歲玩麼?”
他已然随着少女親親熱熱地喚起他兄長。青年擡眼,将這二人拉在一處的手納入眼中,平靜道:“公子可自行與她邀約。”
這便是允的意思了。
少女這才放下心來。往兄長行了半步,忽又扭頭回去,将手中花遞給少男,末了還拍了拍他的頭,笑吟吟地同他作别。
青年遞出的手便懸在半空。
半晌少女方才轉身過來,毫無所覺地拉上他手:“阿兄,你餓了沒有?我想吃飯了。”
兩人踏上青石路,腳下絲屦聲作一處。青年握住她的手,将她臉頰邊汗濡濕的碎發捋回去,淡淡道:“你同他玩得恐怕心都飛了罷,還惦記着吃飯呢?”
少女臉頰绯紅:“我就是餓了。阿爹阿母商議着大事,都沒人管我,隻有阿儀陪我玩……不過歸根到底,人不能不吃飯的嘛。”
青年哦一聲,牽着她往正廳去。
初春時節,四處是草長莺飛的融融春景,觀南飄在這對兄妹身側,見那少女眼神亮晶晶地去撲空中蝴蝶。
藍蝶翅膀撲棱幾下,從她指間逃開了。少女正要失望,便見青年擡手握住那蝴蝶,接着遞到她眼前:“喜歡麼?”
那蝴蝶小小一隻,流光溢彩的翅膀微顫着在他掌心掙紮,瞧着好不可憐。
少女訝然地去看,感慨了幾句,便連忙道:“喜歡的。阿兄,你快放了它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