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展如期舉行到了第七天。室内裝飾、畫作布置明顯經過精心設置,一步一景,每一處都能獲得驚喜。名門之流陸續現身,趙玉唯先生陪伴左右,整個畫面就像是小金魚兒遊走于睡蓮之間,頗有一番閑情逸緻的鄉村生活風味。
惠子逢獨自細細欣賞着那些畫作,多是超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結合,和他師父的畫風完全不同,這是令許多人驚奇的一點。畫作宏大,極富故事感。旁邊配了簡單的解說文案,盡管如此,還是讓人得多花些時間去理解那美妙筆鋒之間所要展現的情感。
“這是什麼意思?”
耳邊蓦地響起這麼一句來。惠子逢連回頭看一眼說話的人也懶得去看,往下一幅畫前走去。剛邁出一步,突然回過神來,發覺那聲音來自于熟悉的人,扭頭一看,果然,是明嚴。惠子逢禮貌微笑,“你怎麼來了?”
“機會難得,就算看不懂也過來湊湊熱鬧呗。”明嚴說,“好啦,我不打攪你了。”
真是冷漠的人啊!明嚴想。
惠子逢感到不好意思,想要上前講解,被明嚴拒絕。
“算啦算啦,我真是湊湊熱鬧而已,看看能不能從中獲得靈感,太懂的話反而少了想象空間。”
兩人正說着話,不遠處莫名其妙嘈雜起來,回頭看去,人群堆在一處,攝像機對準了人群中央。明嚴看了一眼惠子逢,示意他一起去看看。兩人一前一後靠近,看見被圍着的人是兩位頭發和胡子皆是銀白的老先生。
明嚴記得其中一位,驚喜道,“左邊那位,就是來過我店裡的!右邊那位該不會是趙先生的老師吧?”
沒想到兩位百歲老人這麼快就會面了。一橋老先生腿腳不好,坐在輪椅上。他的少年好友,推着他,看起來如少年面目。兩個年輕人守護左右,一再提醒旁人不要靠得太近,以免擠到老人。
記者問了一橋老先生一些問題,老先生對自己的學生贊不絕口,一番場面話交流之後,大家散開來,不再去打擾老人家。明嚴和惠子逢也走遠了些,沒想到被叫住。
“你是山有扶蘇的明嚴老闆,我沒認錯吧?”推輪椅的老先生對明嚴重複了一遍。
明嚴受寵若驚,趕忙印上去握手,連連笑着,“我是我是,沒想到爺爺還記着我呢!”
“别看我老,我記性好得很嘞!小橋,你看,這就是我給你講的那家店的老闆,是位年輕有為的小姑娘。幸虧了你我們哥倆還能在閉眼前見上一面。”
“爺爺,您客氣了。其實是多虧了這位,爺爺,您還記得嗎?”明嚴把惠子逢拉上前來。
老先生扶着眼鏡多瞅幾眼,眉頭緊皺,沉默片刻,思緒豁然開朗,喜笑顔開,“這是小惠同學,我記得,他對我那幅畫念念不忘,對不起啊,小慧同學,後來我改變主意送到了明嚴那裡,如果你還感興趣,就去找她好了。我不管了。”
“先生還記得我,我深感榮幸。”
“你找到那畫上人了嗎?”老先生好奇道。
“沒有。”惠子逢面露失望之色,“籍籍無名之人,沒有線索,如同大海撈針。”
“是啊,難,太難了。”老先生感歎。
“你們是在說誰?”一橋老先生問。
“還記得你離家之前父親某天突然畫了一幅畫的事嗎?”
“記得。那幅畫上的綠衣女孩?”
他也知道?惠子逢一時之間困惑了。還以為趙玉唯老師是精神恍惚,編造出來的故事,結果是真的。不僅他,還有别的人注意到了綠衣女孩的存在。
“看來你記得比我清楚。小橋,為什麼?”
為什麼?惠子逢急切地想要知道。到底是不是那綠衣女孩?
“我後來好像見過和她很像的一個人。”一橋老師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們都沒見過她,隻是從畫上看到了一個長相模糊的綠衣女孩,但我有一種感覺,你相信嗎?哥哥?”
“我覺得不是感覺,一定是别的什麼判斷。你說是嗎?小慧同學?”老先生說。
“我叫惠子逢,叫我小逢吧,爺爺。”惠子逢說不上來自己的判斷是靠着感覺還是依據。虛無缥缈,混亂至極。他此刻已經有些崩潰。
“那是父親的心病。要是那女孩子真的活下來了,還成了家,有了孩子,我們不是應該開心嗎?一定要去告訴父親,好歹有一個學生活下來了。”一橋先生說。
話題逐漸凝重。明嚴扯開話題,随意指着身邊的一幅畫問,“前輩,這幅畫是想要表達什麼呢?”
在這之前,惠子逢隻是站在幾米之外望了一眼,以為是一幅馬兒在森林中漫步的風景畫,并沒有立刻吸引到他。現在他站在這幅畫的正前方,看到的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一個畫面。
“你看看,我那弟子不聽話,說了不要把這個拿出來,他還是拿出來了。”一橋先生對他背後的哥哥說。
“這畫是年輕人們的潮流,我可看不懂了。”
“這是玉唯二十幾歲的時候畫的,在我看來,是純屬炫技之作。不過話又說回來,畫得确實很好。小姑娘,你看看,從正面看……”
是一位姑娘在遠處看着地上的山頭,山上有一排房子,其中一座似乎是座廟,廟上有題字,隻是看不清寫的是什麼。那姑娘的臉是由黃色、綠色的不規則圖形拼成的,模糊,沒有形狀,角度不同,看到的人臉不一樣。像是被風吹散了的沙圖。
“從左面看……”
是一匹馬在山坡下站着,另一匹隐匿在山林之中,看起來距離很遠,稍微變一下角度看去,距離又很近。主角馬的眼神宛如一個經曆半生凄慘的垂暮英雄,在望着前方,充滿希望,又不抱太多希望,在等待某一種結局。從左邊慢慢走到正面去,會看到那馬的眼神在轉,它頭頂的葉子也被風吹動……
“站在右邊看……”
是一群人站在荒蕪的大地上向上望着,畫面的邊緣似乎是塔上的燭火。組成這群人的線條細如牛毛,需得費些眼力去辨認。
“這些人的動作神态有微妙的不同。”惠子逢說。
“為什麼要畫這個呢?”明嚴想着,該不會沒有什麼意義,純屬是為了配合畫面,隻能是這樣的結果吧。
“這是玉唯的一個夢。他分辨不清楚哪些是真的,哪些是自己想象出來的,所以把自己記憶中所有感到困惑的地方畫在一起,從此就算解脫了。你們再試試看,多換幾個角度去看,這畫還有很多個場景,你能從中感受到動……”
“混亂……”惠子逢盯着那幅畫,小心的移動目光,不打算放過任何一個細節。果真如一橋先生所說,這畫還有許多面,也就是說還有許多個故事。他感到沖擊,腦海裡的許多東西被攪混,記憶出現碎裂,自由拼接。看到畫面之後想象其中的故事,他熟悉其中的某些橋段,強硬的将自己置身其中,和那故事中的人物面對面談笑風生。
于是他清醒之中,把不是他的,變成他的。是他的,他對此産生懷疑。無法控制,無法不相信,無法做出判斷。他是被揉碎了再造的人。被誰?被他自己。他自己清清楚楚的感受着這一番過程的發生,無能為力去阻止,為此又感到心衰力竭。這個過程無疑是痛苦的,而且沒有人能夠察覺到他的痛苦和變化。
然而這時候,一個門外漢擠了過來。因為剛剛一橋先生在解說,所以吸引了許多人駐足聽講。
他大大咧咧,扯着嗓子,一副找茬的态度從惠子逢和明嚴之間撞進來,說,“這底下該不會是藏着什麼棱鏡吧?”
他湊近了畫去搜尋證據,結果有些失望。看客們倒沒有對這冒失的年輕學生表現出厭棄,反而有點感謝他的勇敢,替他們否決了心中的疑惑。究竟什麼樣的筆法和精妙的設計才能把平面圖構造成多維立體圖?
“咦?這裡還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