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清宵,偌大的宮阙之中人聲寥寥,隻能聽到彼此交錯的腳步聲。路過寒金台時,魏鸢側眸看了眼,她的動作被上官亨看在眼裡,以為她在擔心自己被關在寒金台時所寫的那些字,便開口:“你的字都好好地存着,日後等宣昌之案了結,朕便派王翁送還給你。”
魏鸢應了聲“是”,心想着自己在上官亨心中的嫌疑,應當又洗清了幾分,若是能再博得他的一些好感,之後她的行動也能更自由些。
再者,她也想知道上官亨到底打算什麼時候對鄭太後動手,鄭太後以及安國公,是她最後的仇人,她必定是要親眼見着安國公一朝倒台,鄭太後也得到她該有的下場後,才能甘心離開。
可今天見上官亨這麼優哉遊哉,還有心情去秘閣尋書的樣子,别說是王翁了,就連魏鸢都有點急了。
鄭太後眼看着就要他的命了,他還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二話沒說就把理政權交出去了。
她放在寒金台的東西,可隻有在上官亨開始動手的時候有效果。
想到這裡,便道:“奴心中有疑惑,想問問陛下。”
上官亨早在掖庭便知道魏鸢與旁的宮女不同,她原本是罪臣之女罰沒入宮掖,所以被養得這般聰慧機敏,善筆墨,好老莊,若是沒有那樁案子,想必如今她已經是名滿京城的貴女。
從掖庭直到如今,他心中已經視魏鸢為放松時可以閑聊幾句的對象,此刻他心情還算不錯,便嗯了一聲:“說罷。”
魏鸢道:“陛下可是在舉棋不定,是否要對西苑動手?”
上官亨腳步一頓,别說是大明宮了,哪個府邸的下人敢在主子面前随便揣測主子心意,又況且是這麼要緊的心意,就算是心腹之臣也得想了又想,才敢開這個口。
但魏鸢就是這麼直直地問了出來,上官亨無奈地一笑:“你的膽子,倒比禦獸苑的豹子還要更大些。”
他又繼續往前走:“朕都有些好奇了,之前在尚寝局,你是怎麼毫發無損地過來的?便沒有忤逆犯上的時候?”
魏鸢提着燈,聞言柔柔道:“奴在尚寝局不過是最末等宮女,平日裡連見貴人機會的沒有,怎麼會有忤逆犯上的時候?”
“就算是徐妃娘娘想要奴做的香丸,也隻是派身邊的宮女姐姐來向我傳話罷了。”
上官亨邊走邊道:“這也算是你的幸運,若是被提拔,以你這膽大包天的舌頭,恐怕挨不到今日與朕共走這條路。”
魏鸢轉過身,輕巧又柔弱地攜着宮燈對上官亨一笑,烏黑眼眸顯得亮亮的:“我也是這麼想呢。”
她隻是穿着随處可見的宮裙,梳着再尋常不過的雙髻,可這麼在月下一笑,卻宛如淩波仙子,冰雪為魄,攝人心魂。
上官亨微一恍神,隻覺得心神輕動,是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不知為何,他忽然想起曾經做良王世子的時候,還未及冠,邕州的世家大族請來說親的人便幾乎踏破了王府門檻。
那時候母妃也想為他早早娶一位正妃,上元節的時候,便帶他乘了馬車出門赴宴,花燈如晝,良王府的馬車穿過正街,母妃掀起車簾,他便看到許多遙遙瞧着馬車,嬌羞不已的女郎。
大周民風開放,男女雖不同宴,卻也不會用屏風隔開,他在宴上擡眼一瞥,便能見到幾乎整個邕州的好女兒,坐在女席上,像是十二月不同季節的花在同一時刻盛放。
從宴上回來,母妃笑着問他可有中意的,他握着筆,隻覺得已經想不起來那些臉都長什麼模樣。
可今時今日,清輝遍撒琉璃宮阙,他隻覺得眼前人的模樣,像是忽然烙在了他眼中一樣。
“奴早已将鄭太後命門把柄交由陛下手中,陛下自然也在進宮第一日起便知,終有一日,名義上的母子也會做不成母子。”
“可陛下遲遲不動手,奴鬥膽猜測,陛下心中仍然留有餘地,不願為穩固帝位而傷鄭太後。”
眼前人開口,說出的話将上官亨的神志喚回,她輕輕蹙着眉,像是真的為自己擔憂。
“可鄭太後心中,是否視陛下為子?……奴久居宮阙,尚算知曉太後心性,實在擔憂陛下安危。”
她好像真的很擔心自己,上官亨忽然又想到昨晚她說過的話,那時她臉上是否閃過了一絲嬌羞?
她說:“若有玉山巍峨,日日相對,自然心中平靜。”
魏鸢問了出口,但久久不見上官亨回答,她心念如電轉,想着這位陛下難道被自己的話冒犯到了?但她日日觀察下來,上官亨的脾氣算是極溫和的,不應該被自己區區幾句話就惹怒才對……
她這麼思索着,直到已經走到大明宮的附近,忽然夜風一猛,吹熄了魏鸢手中宮燈。
她“呀”了一聲,視線頓時一片黑暗,偏偏此刻正走在一片海棠花林裡,處處樹木嶙峋,枝丫高聳遮住稀薄的月光,四周幢幢如鬼影,更是分不清方向。
她頓時停住腳步,舉起宮燈向裡呼氣,燈蕊還有些零星火苗,說不準可以吹開。
正手忙腳亂,忽然一隻溫暖手掌牽住她,另隻手将她手中宮燈奪去。
魏鸢訝然擡頭,身邊人隔着衣袖,牽住她穩步向前走,避開所有樹枝。
“陛下……”
上官亨看着路,并沒有看魏鸢,他道:“我自幼所學,孝道為先,鄭太後雖然非我生母,但我既然身為嗣子,便要視她為母親孝順。”
“但即便是生母,也猶有鄭伯‘不及黃泉,無相見也’的典故,小時候讀《論語》,君使臣以禮,方有臣事君以忠,放在母子之事上亦然。今日之事即便涉及皇權,我仍願意退這一步,若是太後仍然不視我為子,步步緊逼,欲處置而後快,那麼我自然也不會任人魚肉。”
他轉頭看向魏鸢,換回了自稱:“朕并非心慈手軟,隻是在做君王之前,朕先學的,是做一個君子。”
他放開了魏鸢的手,走上太極殿的台階,王翁急急迎了上來,為他推開殿門。
魏鸢跟在他身後,隻覺得神色複雜,一時間垂下眼嘲諷地笑了聲,那抹複雜神色便很快消失不見。
連帶着海棠花林中,被握住手那一瞬間的心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