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厲害。師父教過我,但我不太學得會。”
“可能因為你是音癡吧。——不對,難道重點不是,我們兩個來自不同世界,但都有這首歌嗎?”舒北貝震驚地看着女人。
女人撓了撓頭,“對哦,為什麼呢?”
“可能隻是單純巧合,也可能我們就在相鄰的世界,兩個世界曾經共享過同一條時間線。不過也有可能,我們兩個世界是同一個神創造出來的,印度不是有個傳說嘛,世界隻是梵天的一場夢,那位神可能用了同樣的素材。……呵呵,這麼想的話,感覺人生更虛無了呢。”
舒北貝無力笑了笑,她看向女人,女人也正看着她,滿眼迷惑。
“我聽不懂。但是你懂得好多。”
舒北貝:“……”
“不管這個了,再和我說說你的事吧。你剛剛說是你師父替你起的名字,那你沒有爸媽嗎?沒有戳你傷疤的意思哈,我也好不到哪裡去。我一直以為我有媽媽,但是想不通,媽媽為什麼總是更喜歡妹妹,我以為是我哪裡做得不對,所以一直努力想做更好。可是無論我怎麼做,就是比不上妹妹。”
“……然後,大概九歲的時候,我知道了,原來我媽媽早就沒了,我以為是媽媽的那個女人,隻是妹妹的媽媽。她害死了我真正的媽媽,搶走了她的位置。而我爸,他從來不在家,也不關心我過得怎麼樣。表面上我好像有爸媽,其實和沒有一個樣。”
舒北貝抱腿,将臉埋進膝蓋,神情落寞。這些話,她從沒和其他人說過,因為怕被人恥笑。
“你在難過嗎?”女人問。
“有一點吧。”
“小佑之前也因為沒有媽媽難過,我還讓他不要難過。……原來沒有媽媽和爸爸,是要難過的嗎?”
“也不是一定要……隻是,一般人都會有點難過吧?尤其是看到别的孩子有爸媽疼愛的時候。”舒北貝看着仍一臉大聰明相的女人,忍不住吐槽,“你們那的人是都想得開,都不會難過的是吧?”
“嗯。好像隻有爸媽死掉的時候會難過一下,之後就好了。我沒有看到爸媽死掉,所有沒有難過過。”女人順滑點頭。
“啊?”舒北貝愣了,有種明明是人話卻聽不懂的感覺。
那好像無關親情,無關冷血,隻是人命如草芥。這就是瀕臨毀滅的世界嗎?
“你從小,是怎麼生活的啊?”她突然對眼前的女人有了好奇。
“原來師父帶我住在城裡,打工換吃的,但是常常被人趕。後來師父就帶我去荒野裡找遺迹,挖廢品,挖到有用的東西也可以換吃的,那裡就沒有人趕我們了,師父還會在遺迹裡和我玩捉迷藏。”
說到曾經的生活,女人眼神裡多了份懷念和歡欣。
“他們為什麼要趕你們,你師父得罪過什麼大人物?”
“不是。雖然師父沒有說,但我想,他們沒有在趕師父,隻是在趕我。可能因為,我是很壞的劣人。”
“劣人?”
“嗯。沒有星星的守護,有一些人會變異,多長手,少長眼睛,或者長出尖牙,這些就是劣人。我不聰明,就是因為我是劣人。而且我應該是,很壞的那種。”
舒北貝看向她,上上下下打量,“什麼呀,你除了笨點,其他也挺正常的。那有些人比你還笨呢。”
“不是。我壞是因為……我也許,會吃人。”
女人的聲音低下去,含着某種茫然與自卑,是舒北貝從未在她身上感受過的。
“所以,你一直堅持要離婚自己住,是因為這個?”
“嗯。”
良久沉默。
“你說的是也許,那就是還沒吃過咯?”
“沒有。”女人搖頭。
“那你在擔心個什麼勁啊!”舒北貝撇嘴,“我們這個世界有個說法,叫論迹不論心,就是看人要看他做的事,而不是看他心裡怎麼想的。要不然,警察應該把我抓起來一百遍,因為我想要鐘敏死很久了。”
“你爬牆的時候不是挺有勇氣的麼?怎麼,和人一起生活的勇氣就沒了?你二十幾年都沒吃人,為什麼非要覺得自己将來就會吃?”
“可是,我一直都,一個人住。”女人讷讷。
“你之前隻能一個人住,是因為被其他人驅趕,現在有人趕你嗎?傅家人個個疼你還來不及。”舒北貝說着,自己都有些牙酸,“而且,你之前也不是一直一個人吧?不是還有個師父陪着你。怎麼師父可以,其他人就不行了?”
“師父走了,她也說,讓我一個人住。”
“她那是怕她不在,你容易被人算計欺負吧?”
“是這樣嗎?”
“肯定是這樣的啊。你師父肯定也希望你過得好吧?她在你小時,帶你住在城裡,肯定也是希望你能在人群裡生活、長大的吧?隻是那些人容不下你,她才被迫離開。現在這個世界,有人趕過你嗎?”
“沒有。他們……都很好。這個世界,很好很好。”
“很好嗎?”舒北貝怔了怔,有些恍惚,過了會兒才道,“那不就完了。那個世界沒有接納你,這個世界卻接納你,這可是你完成師父最開始的願望的機會,你就不想試一試?”
“好像,确實應該試試的。”女人明顯被說動了。
舒北貝垂眸,挨着城牆坐下。
“那你就去吧。之前那個撞你的人說是鐘敏指使他幹的,傅南京應該聽到了吧?他那麼在意你,肯定會替你報仇。你正好回去替我看看,她的下場。”
“你不上去嗎?”女人卻問。
“我?”舒北貝反手觸摸城牆,黑暗裡壁障巍峨無邊無際。
“我是不是和你說過,為了扭轉自己的命運,我在這個世界活了三次,嘗試了三次,最後放棄了。”
“嗯。”
“這個城牆,你爬了多少次?”
“唔……記不清了。”女人皺眉。
“是吧?所以你之前有一句話說對了。我的人生,是我自己放棄的。”
舒北貝勾了勾唇角,舉起手中橘燈,“這燈還是借給你吧。不過,這次如果再爬到頂點,就不要下來還我了。”
“嗯。”女人接過燈,頓了頓。
“怎麼了?”
“我想起來,你還沒有說,你為什麼叫舒北貝。”
“你還記着這個啊……”舒北貝笑了,腦海中流過一些久遠的回憶。
“很長時間,直到剛才,我一直都不喜歡我的名字。因為在我知道鐘敏不是我親生母親的時候,有人和我說,我親媽生我時,已經知道我爸另外有女人,所以她專門請道士算八字算命格,給我起了個壓小三的名字。因為我不是兒子嘛,所以名字可以随便起,我就是她用來驅小三的工具而已。——很無厘頭的說法對不對?可是我真的信了,因為北貝這名字,怎麼看都很怪啊……”
“但是,也許我媽媽她,也是聽了某一首歌,想等我長大的時候,唱給我聽呢。”
舒北貝閉上眼。
……
*
提琴悠揚,水晶吊燈高懸穹頂,将鑽石般的光芒灑落在金碧輝煌的宴會廳。
身着高定禮服的男男女女三兩成群,攜手相笑,玻璃杯相碰的細碎聲和談笑寒暄聲此起彼伏。
“傅家還沒來?”有人不斷朝門口張望。
“應該快了,宋總親邀,傅總必然賞光,剛聽宋總電話,好像是有什麼事耽擱了。”
“那就好,晚點不要緊,能來就行。”
“哈哈,張太太您真是望穿秋水啊。”
“嘿嘿,金太太您也别光打趣我,那陳太太,李太太,齊總,不都巴巴地伸着脖子等麼,兒女的幸福,我們做父母的哪能不放心上。”
“我可不是打趣你,也就是我女兒年紀還太小,不然我肯定拉着老金沖在你前頭。像傅總這樣的青年才俊,可是打着燈籠都難找。”
金太太混不吝的言語,讓人群中爆開一陣笑聲。
“……這,他們說的傅總應該是傅氏那位吧?他不是已經結婚了嗎?離了?”有路人甲小聲私語。
“你這兩年在國外是一點不看新聞啊。一年多前傅舒兩家突然交惡,沒多久舒氏破産,被傅氏收購,舒為民和鐘敏兩夫妻被挖出不少黑料,全被送了進去。之後傅南京憑借新投資的新能車業務一掃頹勢,收掌傅氏大權,攻城略地,股價連翻三倍。這些你都不知道?”
“倒是知道一點,但他不還是已婚嗎?”
“你自己說,他已婚,娶的是誰?”
“誰啊?”
“這你都忘了?就是舒家的女兒!”
“啊這……”
“懂了吧?鐵離的,說不定私底下早就離了,隻是沒放出消息。傅總之前參宴就很少帶她出來,這一年多,更是沒人再見過這位傅太太,可能人都已經送到國外了。”
“這樣啊,那真就等個吉日發聲明了。”
“可不,聽說舒氏之前和傅氏聯姻就沒安好心,傅總吃一塹長一智,恐怕短時間都不想考慮個人問題,就繼續拿那個舒北貝擋槍了。你看,就算是這樣,都擋不住一堆堆湊上去的。畢竟現在的傅氏,可是如日中天,比老傅總在時還風光幾分,便是不能成事,拉近些關系也是好的。”
“那是……”
賓客們又一次津津有味重溫舊瓜,忽聽見大門外一陣熱鬧。
“傅家來了!”
不知誰喊一聲,在場衆人忙紛紛迎上去。
全場目光彙集之處,隻見一行五人施施然進場,當先的赫然是個唇紅齒白的小娃娃,穿着酒紅小西裝,一副小紳士模樣,黑曜石般的眼睛亮晶晶的,毫不怯場地環視宴會場。
“北貝,那邊看起來好吃,我們去那裡!”他似乎極為興奮。
他小手拉着的,是身後三位女眷裡中間的那位。
這三位女士皆白皙高挑,姿容昳麗,着同深紅色系但不同造型的天鵝絨晚禮服,典雅華貴,氣質複古,如同童話中走出的公主三姐妹。不過仔細看,可以看出右側一人年歲稍長。
“小佑你慢點,北貝才剛恢複呢。”左右兩位女士的注意力也同樣在中間那人身上。
在四人之後,衆人才終于看到傅南京。這位傅氏掌權者一貫溫潤内斂,今晚卻也罕見地穿上了稍顯張揚的酒紅色高定西服,眼底含笑,看上去心情很不錯。
溫和的目光掃過場内,與幾位相識好友緻意後,他的視線逡巡,再次找到焦點,匆匆而去,目标竟赫然也是方才中間那位女眷。
路人甲站在稍遠處,燈光交錯人影穿梭,她伸着脖子看不太真切。
“那個小孩我知道,傅總前頭在外面有個私生子,但其他三個美女是誰?我記得傅家就一個女兒,應該中間那個是她吧,另外兩個是她帶來的閨蜜?不愧是小公主,長得這麼漂亮,還是團寵,真爽啊。……啊,左邊那個是不是哪個明星?看着有點眼熟。”
她等了一會兒,剛才一起吃瓜的朋友也沒回答她,她疑惑轉頭,卻見朋友愣愣地看着“小公主”的方向,目瞪口呆,“奇了怪了……”
“咋了?”路人甲在她眼前揮揮手。
“那不是她帶來的閨蜜。”朋友回過神,神情仍是不解,“左邊像明星的那個,是傅明誠之前的續弦,何巧月,當年的神顔頂流女星,嫁入傅家後息影,一年前突然複出,直接憑一部《望春天》再次封神,上個月剛拿金花獎影後。”
“右邊那個就是你說的小公主了,何巧月和傅明誠的女兒,她不太喜歡這種場合,很少來,都說她脾氣不太好。不過她前段時間也火了,你聽說過《星墜》嗎?”
“那部新番嗎?剛被人安利,來之前我還在看,挺精彩的。”
“她就是漫畫原作者,現在應該是C站動漫的台柱子了。”
“不是吧,一個個都這麼強?——等等,那中間那個到底是誰?我沒看錯的話,傅總剛剛好像專門端了熱水給她……”
“是舒北貝。”
“啊?不是說她,鐵離嗎?”
朋友撓了撓頭,又撓了撓,“我也不造啊,你等等,我得去打聽打聽。”
“帶我一起!”路人甲連忙跟上。
*
宴會廳内,舒北貝站在餐台旁,靜靜地感受着這個世界的熱意與喧嚣。
她翻過天空那座黑色大門,醒來時竟然真的回到了自己的身體中。
在荒城裡發生的一切如同夢境,但她知道不是,因為時間真實地過去了一年多。
“感覺怎麼樣?不舒服的話随時和我說,我們早些回去。”傅南京遞給她一杯熱水,卻很快被傅承佑搶走。
“北貝,爸爸給的不好喝,喝我這個!熱牛奶,有營養,還甜甜的!”
“嗯。”舒北貝又接過他的,噸噸喝兩口,“好喝。”
她唇上染上一圈白色奶沫,傅南京掏出手帕,隻是還沒遞過去,就被傅嘉甯收繳,“我來。”
“北貝我們會照顧好,你就别來湊熱鬧了。”何巧月拉過舒北貝,沖傅南京不耐甩甩手,“是我要帶北貝來的,你之前不是不同意帶她出來嗎?那就别多管。”
“就是,哥,不是我說,我們是帶北貝出來玩的,找你的人太多,你一來,就把那些人也帶過來了,介紹一次就足夠了,老是要北貝陪着說話,很煩的。是吧北貝?”
“嗯,有一點。”舒北貝點頭。
“好吧。那我先去宋總那兒,如果有人煩到你們,又不好推脫,就讓他們來找我。”
在一片“聲讨”中,傅南京隻得無奈退出,惹得傅承佑和傅嘉甯一陣偷笑。
“北貝,嘗嘗這個,這個好吃。”
“北貝,看那邊,好看嗎?”
“北貝,來,看鏡頭,笑一笑——”
“北貝,明天我也陪你去送外賣吧!”
……
周圍的氛圍是如此溫暖舒适,讓舒北貝有些應接不暇,無所适從,可内心裡又升起一簇一簇的,名為快樂的小火苗。
這就是被接納的感覺嗎?
回到現實後,她向傅家人坦白了自己身體的異常,問他們是否還接受和她一起生活。
結果是他們早就已經知道。在她被車撞倒,失去意識後,傅南京很快發現她的特殊,他封鎖了所有消息,為她準備了秘密的病房和醫生。之後傅嘉甯、何巧月也知道了。
“我的命都是你救的,還怕你吃我?”
“你是什麼樣的人,我還不知道嗎?”
他們就這樣說着,毫無猶豫地接納了她。
舒北貝擡頭,看水晶吊燈柔和地灑下金黃色的光瀑,将整個宴會廳映照得如同白晝。
她伸手,沖那光瀑招了招。
【另一個舒北貝,你看到了嗎?】
【這個很好很好的世界。】
——完
光瀑退去,橘黃色的燈芯緩緩熄滅。
“舒北貝,你是真的好騙啊……”
縫隙的荒城,一片昏暗裡,舒北貝哈笑出聲。
“之前讓你不要離婚,你偏要,結果都害你下到這裡來,隻是随便糊弄幾句,你又信了。又讓我可以通過你,過上傅太太的人生了……你這樣的,真是被人賣了都替人數錢。”
她緩緩躺倒,看向天空。
那裡原本是一片無垠深黑,但現在竟透出些許熹微之色,仿佛有一束光從無窮遠的地方打下。
透過重重黑障,晦暗到極緻,但那依舊是光。
舒北貝定定地看着,看着,眼睛忽然有些酸。
【可惜本小姐已經膩了。所以,你還是自己過吧。】
她閉上眼睛,讓身體完全放松下來。
【這次,我會睡100年。】
【再次醒來後,我将過自己的人生。】
荒蕪之地中,女人沉沉睡去。
——舒北貝,當我在這個孤寂的世界縫隙裡獨行,看不清來路與歸途,第一次看到你也在的時候,我真的很開心。
但這句話我最終不會和你說。
因為你是個大笨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