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嗣站在一旁靜候,插不上什麼話,他雖跟随二師父學了不少藥理,但這種毒藥連二師父都沒辦法解開。
二師父接着說:“相傳這紅溴枯是一個東瀛人遠渡而來經商,為了防身所攜帶在身,隻是路遇土匪搶劫,那土匪也不知這是何物,還以為是什麼财寶,設宴獻給了當地官僚。”
方丈踱步到一扇窗前,用手輕輕捏住桌上掉落的荷花花瓣,繼續道:“即使如此,老衲倒是有一個法子,可以暫時解決。但···”
話還沒說完,便聽見屋外傳來幾聲鐘聲,
一聲···兩聲···三聲····
三個人面面相觑,隻覺大事不妙。
雲真寺地勢高而陡,建院時為了躲避外敵侵擾,占了大半個山坡,上山之路隻有一條,而其餘三面懸崖,如果敵人入侵在山門外就殺光了所有人,在山頂的人會因為消息延遲,來不及轉移。
後來為了消息可以通知到各個地方,統一了以敲鐘以作示警,敲一聲,是友客來訪,需要通報請示。敲二聲,是陌生來客到訪。敲三聲,是不速之客到訪。
二師父說了一句我先行一步便大袖一揮,腳尖離地,飄飄然順山而下。
雲嗣跟随方丈,内心一片焦慮,不知那位不速之客是誰?但又對慢悠悠往下走的方丈不敢半分催促。
兩人行至大雄寶殿,還未到會客門口,雲嗣就聽見裡面有幾人在交談,他促足側耳些許,裡面人的聲音他再熟悉不過,他眉頭緊蹙,就上前一步攔住方丈,道:“師父,我們等會兒再進去。”
師父頓步,站在殿外,聽了一會兒,卻什麼也沒聽見。
這時候裡面的聲音漸漸沒了,雲嗣才将裡面的情況告知方丈:“師父,來者是二殿下,還有幾個宦官,門外有四個親兵,二殿下剛才是在和二師父交談,關于紅溴枯的事,問二師父是否知曉此毒。師父,二殿下怎麼會知道我們這有人中此毒?”
雲嗣的聽力非常人,方圓三裡哪怕是蟲鳴鳥叫,甚至人呼吸聲心跳聲都可以盡收耳中。
方丈聞言未答,停留片刻,才緩緩向雲嗣道:“阿彌陀佛,我們進去吧。”
走到門口,親兵也未阻攔。
殿内二皇子楊瑞玥坐在榻上,身穿一身素衣,露出裡衣的袖口和擺尾,那些繡着祥雲團的裡衣舉手投足間若隐若現,與外面的素衣并不相配。
兩側站着幾個戴着高帽的宦官,低頭不語
天淼則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有些許憤懑。
許是剛才在門外聽到的那樣,此次二皇子的到來,寺内并不歡迎。
還是方丈先開口道:“不知二殿下到訪,老衲有失遠迎,還望二殿下恕罪。”
二皇子這才起身回了禮,道:“師父,哪裡的話,是我多有叨擾了。多日不見兩位師父,弟子甚是想念。”
他停頓些許,又道:“師父們還是以前一樣喚我吧。”
二殿下曾經也是雲真寺門下弟子之一,他的師父也是方丈,跟雲嗣是師兄弟。
那是多前的往事,如今的嘉德帝還隻是一個皇子的時候。
當時佛家道家勢均力敵,擁護佛家的人也比比皆是,但是佛家不喜争鬥,後來被道家打壓如此。
當今皇帝還是皇子時,很重佛道,明面上也是一個不喜争鬥之人,到處雲遊聽高僧講法。
有一次雲遊到雲錦鎮,和一個百姓的女兒有了誓約,臨走許諾她等朝廷事情落實就回來接她,這一走,就是十年。
十年後,當年的皇子成了如今的嘉德帝,卻也已經不信佛了,二殿下楊瑞玥的母親在生産他的時候難産而死,托人把孩子送到雲真寺,交給方丈,拜入佛門,從此與世隔絕。
但天不遂人願,二殿下十五歲時,便被皇帝浩浩蕩蕩地接入皇宮教養至今。
雖然二殿下一直在雲真寺長大,卻不曾拜入佛門,沒有師父願意收他為徒,都說他是俗事未了,于佛門無緣,終有一天會再入俗塵。其實還是因為他是皇室之人,所以也不曾有法号。隻有一個生母取的名字,楊瑞玥。
楊瑞玥念及昔日養育之恩,才叫方丈一聲師父,叫天淼為二師父,叫雲嗣為師弟。就像那十五年前在雲真寺那樣,好像叫一句師父師弟關系便能緩和。
但無論是二師父還是方丈,一時都無法開口。
楊瑞玥又道:“師父,你還是叫我玥兒吧。師父請坐”
楊瑞玥雖說是在雲真寺長大,好歹也是一個皇子,方丈便沒有駁他的面子,在椅子上坐下。
雲嗣從進門開始就不說話,也不和楊瑞玥打招呼,就立在方丈身後,垂着眼,面色冷淡,不知道在想什麼。
楊瑞玥讓出座位的時候,快速地将雲嗣打量了一眼,也沒過多言語。
他們本是師兄弟,從小在一起長大,此時再見比陌生人還要生疏。
楊瑞玥切入了正題,說道:“兩位師父也知道我過來是因為什麼事,那毒,不知道二師父可有法子可解?”
天淼聞聲,眼都沒擡,微微怒道:“我不會。你找别人吧。”然後随意将桌上的茶拿在手上喝起來。
楊瑞玥又看向方丈:“師父?”
方丈也沒擡眼,婉拒道:“二殿下不知,所謂歪門邪道,佛門自是不擅長,從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是。”
兩位師父所說不假,的确不知道這毒如何解,但天淼精通藥膳,就算不知道如何解,也能稍稍從中了解一二,或許是手頭缺少藥材?
楊瑞玥不信邪地又道:“那看來,隻能請二師父随我入宮一趟,宮裡什麼珍稀名貴的藥材都有,也許用着用着就會了呢,而且宮裡不僅有太醫院,還有道家醫衆,肯定可以商量出辦法來。”
這話,天淼先前就已經聽過兩遍,第一次聽到這人說這樣的混帳話時,差點把大殿給掀了,可是多聽幾遍,就會感覺到,對方實則也沒有把握,才會一遍一遍地說。
隻見天淼把茶擱回桌面的那一瞬間,茶杯就炸開,四分五裂,碎片蹦的到處都是。
天淼卻笑了笑,道:“楊瑞玥,你們到底做了什麼事情,你我心裡都知曉。今天就是你老子來請我,或者我們,也不可能跟你回去。你死了這條心吧!”
然後揮揮衣袖,看了一眼那些宦官,怒氣摔門而出。
雲嗣轉動着手腕上的钰思念珠,眼眉低垂,若有思索。
方丈天煶短暫咳了兩聲,想要将這破裂的局面再度縫合,隻得尴尬地笑笑:“二殿下,你别見怪,你二師父就這樣的脾氣,你也是知道的。要不這樣吧,今天天色已晚,你先住下,明天一早再回程。”
嘴裡沒個準話,态度卻很分明。
不過楊瑞玥也清楚,就算待到後日,待到秋季冬季,這幾人怕也是請不動的。
天淼雖然說的是氣話,但也是實話。哪怕是他老子來了,也請不去。
楊瑞玥隻能順着方丈的意思,道:“也好,也好。”
這時,其中宦官擡頭看了一眼楊瑞玥,細着聲音,像是提醒:“殿下,我們已經在山下雲錦鎮打點好了驿館,今晚二殿下便到此處歇息。”語氣雖細軟卻又并非在詢問,氣氛怪異,倒讓人分不清誰是主子。
楊瑞玥便要告辭下山,臨走時,他又瞧了一眼雲嗣,欲言又止。而雲嗣還是一直低着頭,沒能從這種停頓中捕捉到什麼,抑或是,根本不想。
但方丈突然從後面出聲:“雲嗣,你代為師去送送二殿下。”
雲嗣這才微微俯身:“二殿下,請。”
楊瑞玥跨門而出,一行人就這樣往山門口走去。
兩人一路無言,直到楊瑞玥坐上轎辇後,又讓人停下來,他走出轎子折返,最終決定和他打個招呼,還想再看一眼那人的模樣:“雲嗣,好久不見,沒想到過了這麼幾年,你又長高了些,”
雲嗣目視前方,眼裡無驚無喜,像湖面那樣淡然,因為他不打算和眼前這人親近,他往後退了一步,拉開了距離,聲色毫無波瀾,道:“二殿下,這裡已是山門,貧僧就不便再往下恭送二殿下了,請二殿下好走。”
楊瑞玥卻上前一步拉住雲嗣的手腕,深深望着他的眉眼,分開幾載,年歲增長的同時,身量和心智也在增加,他除了身高比之前長高不少,也好像沒有之前那麼怕他了,這對楊瑞玥來說,有些意外,甚至有些驚喜,他難掩激動,溫聲說道:“雲嗣,我知道你還在生我的氣,當年··确實是我的錯。我這次來,除了請二師父入宮,還想要跟你說聲抱歉。”
見雲嗣沒動,他甚至握上了雲嗣的另一隻手,激動得有些過分:“如今我已不再是當初那個任人随意丢棄的孩子了,所以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為你辦到。我想要彌補你。雲嗣,你幫我勸勸二師父,到時候你随他一起入宮,如何?”
雲嗣依然沒動,像一尊神佛矗立在那裡,看盡天下人朝他跪拜的模樣,眼裡盡是淡然。
楊瑞玥卻比他先一步慌亂起來,他猛地松開雲嗣的雙手,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這人像一條直線一樣沒有波動,是什麼讓他變化這麼大?此刻的雲嗣對他來說完全是陌生的,完全不曾認識不曾相處過,
片刻後,雲嗣理了理被楊瑞玥拉皺的袖子,他蹙着眉,轉而又用平靜淡然的語氣道:“恭送二殿下。”
楊瑞玥收回還懸在半空的手,微微卷起手指捏緊手裡的東西,勉強扯了下嘴角,道:“是我唐突了。”
然後頭也不回上了轎攆。
轎攆越走越遠,雲嗣憋的那股勁才終于得到了釋放,他像瘋了一樣跑回他的禅房,關上門,用手擦着額頭驚出的冷汗,大口呼氣。反應片刻,跑到水盆邊用水不停地洗手,被楊瑞玥抓過的手腕皮膚迅速變得绯紅,要把手上的皮都搓掉了一樣。當冷水浸過手腕,冰涼的觸感讓他冷靜下來。
他知道他們終會見面,不管是五年,十年,還是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