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少爺的卧房西洋風情濃郁。
一水明淨的白漆木件托在绯紅色的長絨地毯上,窗簾卷起,午後的日光微斜,悠悠灑灑,穿透插了幾朵嬌花的水晶花瓶,落在牆角堆積着外文書和留聲機的小矮幾上。
矮幾旁緊挨着高大的陳列櫃。
裡面各式槍支都有,還有一些造型較為獨特的匕首和古劍,隔着玻璃都能感受到一股股兇煞之氣,與這間充滿了陽光和資本主義慵懶情調的卧房完全不搭調。
正如容斐這個人一樣,如此矛盾。
顧驚寒被勒令脫了鞋,才得以踩上容少爺屋裡柔軟的小地毯。
“想聽點什麼?”
容斐直接鞋襪都脫了,赤着腳在屋内走,他擺弄着留聲機,抽出幾張碟片來端詳了片刻,回頭問顧驚寒。
顧驚寒對音樂一竅不通,隻能分出鬼哭狼嚎與人類發聲的區别,便道:“都可。”
容斐想了想,挑了一張。
女子低婉清越的嗓音混合着模糊的雜噪聲,在卧房内緩緩響起。如水流溢,幽幽浮浮,安撫人心。
容斐方才的一腔煩躁,似乎也被這樂曲驅散不少。
他索性屈腿坐在了矮幾旁,松開幾顆扣子,一貫闆正的身姿沒骨頭般懶散下來,半倚着矮幾,一下一下在桌面上敲着節拍,嘴裡跟着輕哼,眼睛卻一錯不錯,注視着站在陳列櫃前的顧驚寒,黑黑沉沉,不知在想什麼。
借着這曲調的掩映,容斐低聲問:“你們天師,會算命嗎?”
顧驚寒轉眼看他,反問道:“容少想讓我算算你的子孫緣?”
容斐身體一僵,眉目頓時燒起一股火來,灼灼地看着顧驚寒,笑了聲:“那顧大少算不算?”
“算不了,”顧驚寒道,“你我命理糾纏。醫者難自醫,算人難算己。”
容斐端詳了會兒顧驚寒一張波瀾不驚的臉,越看越覺得好看,心裡那股火不知怎的,就慢慢熄了。
他伸腿,踩了踩顧驚寒穿着襪子的腳背。
硬得硌腳,都是骨頭。
踩完了,容斐才發現自己這舉動着實幼稚,便眉心一蹙,調大了留聲機聲音,靠着矮幾閉上了眼假寐。
顧驚寒恍若未覺,專心緻志觀賞着幾柄兇煞古劍,暗中敲了敲臨字骨灰盒,讓它把這些劍上殘留的陰氣吸收。
容斐身上煞氣重陽氣盛,所以短時間内不懼這些,但日子久了,終歸不好。
就如這次伍老闆,若非容斐身上本就纏着一絲陰氣,哪怕是伍老闆修成人形的修為,也不足以在容斐身上留下标記。
臨字骨灰盒給顧驚寒傳音,哼哼道:“想讨好你媳婦就得要光明正大地獻殷勤,要是都你這樣獻了殷勤也不說,媳婦遲早被人搶跑喽!就知道奴役老夫這把老胳膊老腿兒……”
“我記得這個骨灰盒隻有你的頭。”顧驚寒漠然道,又敲了敲骨灰盒催促。
“你們這些黑心娃啊,老夫當初怎麼就選的你!”
臨字骨灰盒忿忿念叨着,心不甘情不願地震了震。
顧驚寒陰陽雙瞳打開,便見一縷縷細小如水流的黑氣從陳列櫃内飄出,鑽進了自己的口袋。
等黑氣漸無,整個陳列櫃也瞬間亮堂不少。
收拾完了這裡,顧驚寒轉頭去看容斐,就見容少爺垂着頭靠着矮幾,已經睡着了。
略白的膚色上,眼下青黑的痕迹顯得格外重。
容斐是個覺少而輕的人。
顧驚寒走過去,在容斐背後一摸,收回已經失效的黃符。
警惕性極佳的容少爺根本沒有清醒的迹象,睡得四肢都有點松軟。
顧驚寒胳膊穿過容斐的膝彎,輕而易舉将人抱了起來,放到床上。
脫了外衣,顧驚寒拉過薄被将人裹住,又調整好了枕頭,一時有點鼻尖冒汗。
從沒伺候過人,也不知這第一次合不合格。
“沒想到你小子還是個會疼人的啊,這張符很貴的,一擲千金就為了讓媳婦睡一覺?”
臨字骨灰盒嘿嘿笑,又恨鐵不成幹,“哎,你小子也太老實了吧,人都睡着了,不親一下多不合算啊。小子,聽老夫的,别悶着,上啊。你看你媳婦,别說,睡着了看着還真挺好看,醒着的時候跟個鬥雞似的……”
顧驚寒立在床邊片刻,轉身走了。
“哎,小子,你這就走了?你慫不慫啊你!慫貨!”
顧驚寒充耳不聞,下了樓和容夫人告辭,回了顧公館。
往後兩日,容少爺都在洋行混日子。
他一直懷疑自己之前輕易被顧驚寒壓制住,是自己閑了太久,骨頭疏散了的緣故,所以還不如出來晃晃。
在洋行清心寡欲地參了兩天禅,等到第三日,便到了該去顧公館下聘的日子。
一大早,容少爺便披風戴露地拉着容夫人出門了。
但容少爺興緻勃勃而來,卻撲了個空。
顧驚寒一早出門,還未回來。
少了容少爺的這兩日,顧驚寒便帶着臨字骨灰盒在海城閑逛,尋找解開這骨灰盒裡封印的大鬼執念的線索。
當年顧驚寒下山之際,長青山人将九個骨灰盒交給他,告訴他裡面封印了四個法力高強修為高深的大妖大鬼。
據長青山人說,顧驚寒命格特殊,出生之時萬鬼來襲,幾乎要将弱小的嬰兒生撕活剝。
也就在此時,有四個大妖大鬼出世,保下了顧驚寒一命。
這四個大妖大鬼看中了顧驚寒資質,不求其它,隻求顧驚寒修為有成後,化解它們的執念,送它們再入輪回。
這一契約定下期限為二十四年。
若顧驚寒在二十四歲之前不能化解這些執念,便會被妖鬼的陰氣反噬,不死也要衰亡。
彼時看到天降異象,剛剛趕到的長青山人已無力再改變什麼,隻得将四個已耗光力氣,陷入沉睡的大妖大鬼封入了九個符咒骨灰盒内,以顧驚寒的心頭血和道家真言暫時鎮壓,隻待第一個骨灰盒蘇醒,再讓顧驚寒去尋找解開執念的線索。
而這一等,就等了二十二年。
顧驚寒在回國的輪渡上,才察覺到臨字骨灰盒醒來。
臨字已沒有任何記憶,不知自己身份年代家鄉,唯獨記得自己的執念,是找回自己缺失的三塊骨頭,不然他将永世不得超脫。
他也不記得是為何選擇的顧驚寒,隻記得冥冥之中有個感覺告訴他,跟着顧驚寒,便會有緣尋回自己的骨頭。
這緣最是虛無缥缈,顧驚寒猜測或許在海城,便四下走訪,到街頭巷尾聽些舊事,以作判斷。
不過兩日下來,臨字的線索沒找到,卻是聽說了不少關于那水鬼和狐狸的事。
原來那位玄虛道長此次下山,是有兩個目的。
其一是為一大戶人家做法事,其二,便是為了山下水鬼害人之事。
據聞那水鬼在山腳村莊溺亡了兩個幼兒,這家人痛失愛子,求上了奉陽觀。玄虛便因此下山,捉拿水鬼。
隻是水鬼狡詐,遇水就奈何不得,極其難抓,玄虛本就是個半吊子,一直毫無所獲,從城外追到城内,也沒摸到水鬼的屁股。
再加上海城比起山下人氣重,水鬼雖藏身在此,但并不敢出來害人,隻是躲藏着,更是讓玄虛無迹可尋。
在早飯攤聽過巡捕房對于狐狸屍身的處置後,顧驚寒去德福居提了一份小籠包,踏着曦光回到顧公館。
門還沒進,便被兩排容家的手下攔住了,一人出來,一擺手:“是少夫人。”
顧驚寒對這個稱呼無甚想法,進了公館,便見下人們一件一件往裡擡綁着紅綢的大箱子。
他記得容斐今日上門下聘,但未成想來得這樣早,定然是沒吃早飯。
容斐在一旁瞧着,身姿挺拔,時不時指揮一聲。
許是剛回來,他還穿着騎裝,馬靴踢踏着踩在石階上,發梢似乎還沾着露水,有些淩亂随意,聽見聲音回頭看向走進院子的顧驚寒:“出去了?”
“嗯。”
顧驚寒聽出了點不悅之意,便從紙包内捏出一個小籠包,往容少爺嘴裡一塞。
容斐下意識張嘴叼住。
德福居的小籠包做得是真小巧玲珑,尋常人一口一個不是問題。
容少爺含在嘴裡嚼了嚼,視線向四面一掃,發現無人注意,便鼓了鼓腮幫子,慢慢咽了。一擡眼對上顧驚寒漆黑的眼,他忍不住喉頭一動,道:“你……手髒不髒,就拿包子。”
顧驚寒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擡到容斐唇畔,聲音沉而低:“容少嘗嘗?”
耳膜一震。
鬼使神差地,容斐雙唇微張,輕輕含了那指尖一下。
幾乎是瞬間,他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那股被人捏住心髒咽喉的窒息感再次湧上來,哪怕是面對黑洞洞的槍口,容斐也沒有這麼遲疑驚怕過。
顧驚寒率先錯開了視線,收回手,“去裡面吃吧。”
容斐若無其事地轉了個身,一把搶過顧驚寒手裡的紙包,笑着眨了眨眼:“吃完了跟我去城外打獵,今天全用來陪你了,哈尼。”
說完,大步進了門。
顧驚寒注視着容斐的背影,垂在身側的手指輕輕碾動了幾下,緩慢摩挲,頗有點纏綿之意。
等有些過快的心跳聲漸漸恢複正常,顧驚寒放緩腳步,跟了進去。
薛萍正和容夫人坐在一處說話,倒不見多少忐忑拘謹。
前日顧元鋒來了電報,痛罵了顧驚寒一頓罔顧人倫不知廉恥,表示會盡快趕回去解決,但千萬不要得罪容家。
顧驚寒一眼掃過,随手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