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具上了年紀仍舊充滿力量的軀幹伏倒在地,頭顱在空中飛了一段距離之後,滾落在尚未熄滅的火堆旁。
火光照着那顆頭顱,血糊住了他的臉,隻能在一半的光影中看見他圓睜的眼睛,不置信、不甘心、不瞑目。
風稍稍一動,火舌便舔上那顆頭顱的亂發。
“青連!”江流雲一聲暴喝,掙紮着所剩無幾的氣力去撿回老友的頭顱。
死去的人沒有頭顱,在黎越寨的傳說裡,會變成沒有眼睛的亡靈,是找不到回家的路的。
江流雲将頭顱帶回到老友身邊,跪在地上徒勞地将頭顱和他的軀幹拼合,無聲哀恸。
他叫青連,年輕時是青家的大兒子,年長後是黎越寨的族長,他這一生都在保護自己的家園,可即便他為之而死,也無法阻擋這場滅族的屠殺。
“國師大人,這般屠戮已無抵抗之力的平民,當真必要?”
劉誕閉了閉眼,無力地望天,他實在看不下去了,明知道自己不該問,但他還是忍不住要說。
原本的計劃是在祭典當日正式全權接收黎越寨,由太子殿下和賈黔羊仔典禮上完成交接,而他則在前幾日便出發去蒼梧郡,帶領早已集結在郡治的玄甲騎入寨,祭典當天,若有違抗不遵者,當即斬殺。
可不知道這個賈黔羊跟殿下說了什麼,竟讓殿下答應下令對整個黎越寨斬草除根。
劉誕原本以為為官這麼多年,已經練就一番鐵石心腸,可是當親眼目睹那麼多無辜的男女老幼橫屍當場,那麼多條人命死在眼前,他發現自己還是做不到,他永遠成不了一個無情的命令執行者。
譬如此刻,他就很想叫停這一切,停止這場荒唐的暴行。可惜他隻是個文官,沒有兵權,此行的最高掌權人除了太子殿下,就是賈黔羊,沒有太子殿下的命令,玄甲騎根本不會聽他的話。
天殺的,太子殿下到底去哪裡了?!
賈黔羊對他的這位同僚的話充耳不聞,他忘情地盯着祭場中的一切,刀鋒落下,血液四濺,怒吼和嚎哭交織成一張綿密的網,牢牢攫住他的精神。對他而言,這才是真正的盛宴。
劉誕見他裝死不回應,更加怒從中來。他大步走到賈黔羊面前,卻悚然發現賈黔羊眼裡一片狂熱,他根本看不到自己。
這位向來深藏不漏的國師枯黃的面部此刻呈現病态的潮紅,眼底有惡狼見血般的興奮,貪婪地注視着這場屠殺。
賈黔羊忘情地撫摸着他手中的鸠杖,這根鸠杖原本就是通體墨黑,而此刻,那杖身上的黑色宛若有生命力一般,有某種物質在杖身内部湧動起伏,緩慢地向杖首雕刻的那隻鸠鳥移動,令鸠鳥身上原本的墨黑色變得更加光亮油滑,而鸠鳥眼睛處則彙聚出兩點,發出和人一般的攝人目光。
這根鬼東西好似也在貪婪地從殺戮中吸取力量,簡直跟活物一樣。
劉誕心裡一陣惡寒,但他還是要把賈黔羊從血腥盛宴中抽出來,他提聲道:“看夠了嗎?可以結束了吧!這場屠殺實在是夠了!”
賈黔羊狂熱的目光因為他的話迅速變回陰冷,他終于将注意力轉移到這個憤怒的胖子身上。
被綱常禮教腌入骨的人呐,總是要求取中庸,以為凡事守着穩定才是唯一正确的道路,這些人永遠不會明白毀滅帶來的快感。
死了這批黎越寨的人,這片土地上才能長滿大雍的人。
隻有毀滅才能帶來新生,毀滅與重生才是萬物運行的規律。
在天道面前,人命又算得了什麼。
賈黔羊輕蔑一笑,“不過死幾個敵人而已,堂堂司丞大人難道要同情敵人麼?”
“司丞大人可曾看見那些倒在食案下的人,那可都是被這群人毒死的大雍士兵,他們千裡迢迢跟着你來到這蠻夷之地,為的難道是死在這裡嗎?如果連身為大雍長官的人都不想為他們報仇,他們該多麼失望啊,便是死也不能瞑目。”
賈黔羊目光一轉,舉起一直拿在手中的鸠杖,“玄甲騎聽令,蠻夷險惡,害我手足,全族皆誅之,不可放過一人!”
賈黔羊的聲音響亮而冷靜,在祭場上的每個角落都清晰可聞。
“來人,司丞大人累了,将他帶下去休息。”
話音剛落,便有兩個士兵上來一左一右制住了劉誕,将他往回帶。
劉誕掙紮不脫,隻能指着賈黔羊的鼻子破口大罵,“賈黔羊,你個奸佞小人,你好大的膽子,你安敢如此對我,就不怕我回去向陛下禀告嗎?太子殿下呢,我要見殿下!”
賈黔羊鸠杖一揮,一道幽光立即從杖首飛射而出,封住了劉誕的嘴,讓他嗚咽着再也說不出話來。
“蠢貨。”
賈黔羊雖并不把劉誕的威脅放在眼裡,可也不喜歡他的聒噪,擾了這血色盛宴發出的動聽聲音。
劉誕被拖下去了,另一個人卻悄無聲地靠近了他。
原本跪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江流雲不知什麼時候站了起來,賈黔羊和身邊玄甲騎的士兵注意力都被劉誕吸引走了,倒沒有人分神去注意這個快死的人。
江流雲知道自己已經撐不了多久了,他的氣息極弱,目光卻死死定在那個背對他的老者脖子上。賈黔羊身材矮小,江流雲瘦弱卻高大,他能夠俯視到賈黔羊頸側血管的微弱鼓動……
賈黔羊忽然有所感應,正要回頭,一把冰冷的短刀已經刺入他頸側。
他下意識便要施術堵住傷口,卻發現靈力怎麼也無法調動,而這具身體的生命力正在急速流失,餘光中他瞥見插在自己頸側的刀——通體墨黑中有一線幽藍。
“你給的這把好刀,用來殺你如何?”
江流雲發出一聲輕嗤,手下鮮血汩汩流出,如果他現在拔刀,賈黔羊的血一定會飛濺而出,但他沒有。
他用盡所有力氣,将刀身深深沒入賈黔羊的脖頸,再從一側切拉到另一側,深而平整的刀口下,賈黔羊的血如同噴泉一般一股股噴湧而出。
賈黔羊喉嚨全斷了,嘴裡也不斷有血湧出,他已經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隻能聽到江流雲說:
“這是,跟我女兒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