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一個仇人而已。
孤隻是恨他。
孤隻是恨他……
他這樣想着,可是他隻是恨他,可并不想他死啊。
他們之間那樣多的恩怨,一筆又一筆爛賬,根本算不清,扯不明白,他怎麼能抛下自己離開。
他憑什麼?
他感覺腦子裡面一陣又一陣劇烈的疼痛湧了上來,他感覺胃部抽搐痙攣,他扶着床鋪幹嘔,他瘋魔一般在寝殿内打砸,這動靜終于将外邊的宮人引着進來。
但是他們全都瑟瑟發抖地聚在外面,不敢看他也不敢進來。
他猛然回頭對視上那些宮人的眸子,心中突然一驚?
那些宮人們戰戰兢兢的瞳孔裡,倒映出一個兩頰深陷,絕望又枯槁的男子模樣。
他怎麼變成這樣了,他是何時變成這樣的?他這個樣子——
他顫顫巍巍伸手撫摸上自己的臉頰,然後兩行清淚就流了下來——
他變成這樣子,陛下是不是就不認得他了,難怪陛下消失了,原來是不喜歡他這個醜樣子了。
他不能這樣子,陛下不會的,陛下不會走得,陛下會一直留在他的身邊,他不允許陛下離開。
隻要,隻要讓陛下回來就可以。
……
“國君……國君。”
宋钰心聽不見這一聲聲呼喚,他眼神木楞,直愣愣地前方的空氣,青年湊近了看這個年輕的帝王。
他原本應該是很年輕的,據說他上個月登基的時候還不過剛剛及冠不久呢。
但如今不過半年過去,他竟已蒼老至此,一雙霧霭藹的眼裡,原本是很清透的顔色,在陽光下有一點棕,但是如今裡面什麼情緒也沒有,蒼老好似遲暮之人。
平地起風,将滿室的畫卷都吹動,像是織坊裡晾曬華美布匹的廣場那樣,宋钰心獨坐于室内,看着畫面上一個又一個各種模樣各不相同的人影,恍恍惚惚間,隻覺得那畫卷上的人影仿佛動了起來一樣,仿佛在慢慢轉過身來,看着他,慢慢走了過來。
他愣愣地朝前伸出手,卻隻握住了滿室空氣。
觸碰間,化為破碎幻影。
宋钰心愣愣地笑了,潸然淚下。
“求你了……陛下……求你回來吧……回到我的身邊……好不好……”
滿室寂然,青年默不作聲立在一旁,隻看見這天底下最尊貴之人,此時恍若人世間最癡呆的乞丐一樣,徒勞地向前伸着一雙顫抖的手,讨要着,卻什麼也得不到。
恍惚間,他好像聽見一絲若有若無的歎息,緊接着滿室的畫卷開始一點點消失,青年疑心是自己看錯了,但是就他确定的短暫時間裡,這些傾盡主人心力的畫卷已經燒完一截。
接着不斷往上,直至徹底燒個幹淨,化為片片雪花簌簌落下,這雪花落了宋钰心滿頭,将他在瞬息間,變成了一位遲暮老人。
“陛下……你對我果真如此殘忍啊……”
……
後來那位青年便留在宮廷,為皇帝雕刻一尊木偶,這傳到前朝的大臣耳邊,又是好一陣謾罵谏言,但是宋钰心通通充耳不聞,凡間都在傳言國君被前朝妖魔附體,早已癡傻。
流言如此,卻也無人管制,王朝動蕩不安,皇座依然空無一人。
一月後,木偶成,宋钰心如獲至寶,日夜沉迷其中,而做出木偶的青年則被他大肆封賞,憑一介草民之身,壓于萬萬儒生之上,是為國師——
……
接着又是半年,皇帝愈發昏庸,朝中上下愈發混亂,腐敗,擅權比比皆是,良将走,忠臣死,百姓民不聊生,将士實難果腹,到了年尾冬季,百年難見的雪災降世。
天下百姓苦不堪言,而昏君宋钰心卻整日守着一個木偶,袖手旁觀,終于,于第二年春季,民間義軍自成,一路如熊熊烈火,不過一月便燒上京城,尚未從上一場叛亂中恢複過來的皇宮又遭到重創,一年多以前的場景二次上演。
宋钰心被趕下皇位,被囚于暗室之中,然而就連在叛軍打入皇宮的時候,他都還死死抱着懷中的木偶不曾放手,他舉止瘋癫,但渾身氣勢卻極為冰冷,仿佛昔日那個年過二十便稱帝的帝王身影不曾從他的身上離開,他如此模樣,竟然也沒有人膽敢上前去搶奪他懷裡的木偶,最終他和他的木偶被一同關入暗室之中。
自那以後,他開始不言不語,不吃不睡,最終将自己活活餓死于某個夜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