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具骷髅架子附在他的身體上。
這是江既明在惡心之餘的第一個念頭。
說實話,他在看到江超的第一眼時,甚至沒有認出面前的人來。
三年而已,他就變得那樣老、那樣佝偻、那樣不堪,而唯一不變的是他臉上“全世界都欠我”的神情。
江既明看着那抓在他腰間的充滿疤痕的胳膊,深吸了一口氣。
世間的一切痛苦與折磨都來源于心軟。
初中的時候和爺爺一起看西遊記,江既明無比羨慕孫悟空,因為它的爹娘是一塊由天地靈氣孕育出的石頭,從它出生後就消失了。
孫悟空孑然一身,無牽無挂,潇灑于天上地下,大鬧天宮,快意恩仇。
不用在乎與這世間的分毫血緣。
“爺爺死了。”江既明沒有掙脫,就這樣睜着混沌的雙眼直視着前方的某處角落。
江超皺在一團的雙眼一下子亮了起來。
在那個年代,他是家裡唯一的孩子,從小在鄉下,被母親溺愛着長大,因此在這個世界上誰都不怕,對自己有着極大的自信,認為所有苦難都是别人的錯,唯獨怕他這個嚴厲的父親。
那時老頭剛從鄉下來到臨川市,看到被遺棄在門外的孫子、酗酒家暴甚至賭博的兒子以及被搬空的家,氣得當場高血壓暈過去,可是江超不知悔改并且變本加厲地借外債去賭博,于是老頭一氣之下将江超趕了出去。
隻見江超松開了江既明,緩緩站了起來,嘴唇有些顫抖地問道:“真的嗎?”
江既明掃視着父親良久,然後點了點頭:“一個月前的事了。”
他看見江超死死地盯着他,企圖證實這個消息的可靠性,從他的臉上得到答案後,江超緊繃的面部肌肉逐漸随着淚水的湧出而松弛下來。
江既明呼吸停滞了一瞬。
緊接着,他看見江超的嘴角逐漸咧開到最大,牙齒也張開連帶着流進嘴裡的淚水,他仰天大笑,瘋狂地吼叫着。
小時候,每次江既明被打得眼前血肉模糊的時候,便會看到這樣的笑。
江既明突然意識到,他不是悲痛得瘋了,他是興奮得瘋了。
隻見江超笑着指着江既明的鼻子,卻因為身高不夠,隻能舉着胳膊,但他剛才臉上百般哀求的表情煙消雲散,換來的是揚眉吐氣的蔑視:“媽的,又是盧清那賤人又是那死老爺子,讓我幾年都他媽回不了臨川還有家不能回,終于死了,蒼天饒過誰啊哈哈哈哈哈!那房子終于歸我了!”
“我/操/你媽——”江既明忍無可忍。
下一秒,一記重拳就砸到了江超的臉上,他被江既明一圈打出了一嘴巴的血,像是不知道疼一般,一邊拼命地朝後跑去,一邊又回過頭來笑道:“你個死拖油瓶,竟然還他媽考上了大學,有個屁用啊!一分錢都沒有,還讓那幾個傻逼白忙活一趟,你個廢物讀書花了那麼多錢,操,半天也不回本!”
江既明幾乎是殺紅了眼,他大步邁過去,一把拎起江超的衣領,将他半拖半拽到校門口旁邊還沒開放好的綠化林中,然後将他甩在樹幹上,指着他的腦袋聲音像是魂魄都碎了一般一字一句地說:“這是我最後一次跟你好好說話,你從哪來的回哪去,不準回家打擾爺爺,不然我真的會打死你,聽見了沒有?”
說完,江既明便擡腳要離開。
結果,身後的江超輕飄飄地開了口:“既明啊,爸爸對不起你。”
他的腳步突然頓住。
緊接着,江超又說:“爸爸不該把你生下來,你也不該來到這個世上,這是我唯一的錯誤。”
江既明轉過去,面前的枝葉擋住他的視線,讓他隻能看見江超掉在地上的破了口的爛鞋子。
到底,什麼樣的父親,會真正後悔生下自己的孩子呢?
他一直用自己的行為朝江既明灌輸着這個道理,如今,卻冷不丁地第一次從嘴裡說出。
千斤重的幾個字,就這麼輕飄飄一吹,便不由分說地融在了江既明早就變質發黴的血液之中。
那是流着與父親、母親同樣的血液。
江既明看到一些重病患者需要換血,于是曾不着邊際地想過,是不是換了自己的血,就可以擺脫這滿目瘡痍的人生。
于是他用刀片在自己皮膚上劃開一個口子,心裡想着,等血流幹,就可以去醫院換上新的血了。
可突然,他想到,自己身上也流着爺爺的血,因此驚醒過來擡手壓住傷口,又灰溜溜地瞞着爺爺偷偷處理幹淨,從此再也不想這事了。
所以,他早就明白,人這一生,最難擺脫的,便是血緣。
“江超,咱倆早就沒什麼關系了,以後也不會再見。還有要說的嗎?沒有我回學校了。”江既明說出這話,心中重重地吐了一口氣。
“臨川大學,”江超将這幾個字在嘴裡嚼了一遍,然後笑了笑,“真的,我勸你最後一句,别跟你媽似的,企圖洗了過去的爛泥,上趕着做一朝富貴的夢,你難道沒感覺到嗎?你跟他們根本就不是一類人,人家一投胎就是赢家,你渾身狗都嫌的厄運,甩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