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章霧其實并不想再見到石坂洋次郎。
事實上,在去見這個孩子前,他嘗試了各種各樣的手段,想把這份任務丢給别人,首要目标就是某位知名不具的俄羅斯烏鴉嘴。
但他很快想起來,這家夥的道德隻能說是初具人形,遂遺憾放棄,轉頭就把這份責任甩給了坂口安吾。可很快,他又想起來這孩子的情商實在難以評價,隻能再次遺憾放棄。
江戶川藍峰——還有别的事要忙,放棄。
其他警員——理由同上,放棄。
至于其餘人……行,沒有其餘人了。
夏章霧深深地歎了口氣,不得不接受了“在場的人隻有自己最靠譜”的悲慘事實,有些疲憊地站起身,打開手機,瞅了眼上面的時間。
九點四十九。
作為教授,他确實和不少學生談過話,但他們至少都成年了,心理承受能力一個比一個強,而且還沒死過妹妹——就算死過,他們的妹妹也不是以怪物的姿态死在自己懷裡的。
最重要的是:談話時間從來沒這麼晚過。
從來沒有。
他再次歎了口氣,以“風蕭蕭兮易水寒”的苦澀姿态朝問詢室走去,腦海裡全是由“學校”“下班時間”和“青少年心理咨詢”這幾個詞組成的笑話。
“你可以不用這麼緊張。”
畫外音安慰道:“就算你的語言表達能力再差,也不會把那孩子說到心态崩潰、淚流滿面、上吊自殺的。”
“呵呵。”
夏章霧毫無感情地回答,然後惆怅地望了望天花闆,手掌放在門把手上,遲遲沒有按下。
“你覺得他哭一小時夠嗎?”
他認真地說:“其實我一直有着十點半睡覺的好習慣,昨晚已經很讓我精疲力盡了。自從來到青森,我就沒睡過好覺:第一天在倒時差,第二天在勇闖研究所,第三天要安慰小孩……”
“放心。明天你睡到早上十點半都沒事。”
作者咳嗽一聲,對今晚幾點才能回旅館睡覺閉口不談,轉而給自家主角畫起了餅:“我可以讓青森的這個夜晚和平一點。相信讀者們是能理解的。”
夏章霧第三次歎了氣。
“你PUA員工的技術還不如我們校長呢。”他憂愁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最後選擇從讀者那裡拿到一些安慰,伸手就拿出了筆記本。
然後他就看到了一大片情緒沮喪的讀者,以及情緒激動的愛麗絲。愛麗絲大抵已經被悲劇給砸傻了,以至于這個前些時候還在讨論利用人間失格方案的讀者突然一轉畫風。
「桉莉斯:
能把人間失格送上火刑架嗎?」
“火刑架燒不死它的。”
夏章霧拍了拍書頁,安慰道:“我到時候幫你多揍它一拳。放心,絕對不留手。”
「飄然如煙:
……欽定了哥哥不會死去某種程度上讓人更加悲哀:要從一直以來的自我欺騙中醒來,面對一個對待他和他所愛的,所僅有的家人都絕不寬容的世界,以及或許已經因為他的自我欺騙而失去的,與真正的妹妹親近溝通的那些時光。
他已經為自己的一時逃避付出了過于慘痛的代價;他也無法再成為怪物了,因為現在他無法成為“人”以外的生物,因為那個吸引着變成了怪物的妹妹俯沖的,一定是家人而非别的什麼……」
夏章霧捂住了胸口。
不知為何,看完這些評論後的壓力更大了,唯一的安慰或許就是接下來不會再出現死人。
“讀者們啊。”他虛弱地說,“要不你們還是拿我當主角講點笑話吧?我能接受的。”
“你可以看看前面的内容。”作者突然插嘴道,“愛麗絲之前還在講你的笑話。主題是你怎麼都記不住費奧多爾的名字。”
夏章霧:“……”
怎麼又是你,愛麗絲!
“竟然把前面還在說笑話的可愛讀者刀得想要把人間失格丢上火刑架!”他立刻不再談論有關笑話的話題,轉而大聲譴責,“太壞了,作者!怎麼有人可以這麼壞!”
“還有讀者在表示你有逃避人格。”
作者翻到了評論區,開始大聲朗誦,“感謝比心Q3Q的投稿:為什麼要這麼肯定呢?明明前面那位費列羅先生都和那條蛇說了你有過失憶……而且你還欠了情債……怎麼看都不應該如此笃定的認為沒有失憶吧……”
“怎麼你們信那條蛇都不信我!”
夏章霧對此表示抗議:“我就是沒有失憶啊,那條蛇是在純粹的污蔑!而且逃避型人格怎麼你們了!你們要是知道自己會和那個俄羅斯偵探扯上關系,逃避程度隻會比我更誇張!”
“唉。”
作者裝模作樣的歎氣聲從虛空中傳來:“好沒用啊,主角。”
夏章霧磨了磨牙。
他這沒理會作者的陰陽怪氣,毅然決然地推開門,表情悲壯得像是要面對成建制的巨龍軍隊——當然,裡面沒有巨龍,隻有一個十五歲的男孩。對夏章霧來講,後者或許還要更可怕點。
不,是可怕得多。
“我們已經調查完你妹妹身上發生的事了。”
他開門見山地說,目光微微挪開,幾乎是本能地拒絕了對視。
石坂洋次郎擡起頭,看着這個走入房間的人。他的眼睛紅腫,臉上滿是淚痕,面色蒼白又憔悴,嘴唇控制不住地打顫:估計就連平時霸淩他的人都沒見過他這麼狼狽的樣子。
“新子她……”
他艱澀地開口,嗓音沙啞到讓夏章霧想到了之前遇到的那些怪物:“她到底遭遇了什麼?”
夏章霧的目光挪動了一下,從最左邊一直移到了最右邊,就是不敢去看對方的眼睛。他心裡很絕望地想着這問題我要怎麼回答啊,但最後還是老老實實地說出了實話:
“她生前确實遭到了霸淩。”
他說:“但并不是生理上的。具體的情況你應該也能想象到。至于這次最終讓她選擇變成怪物的霸淩事件……”
夏章霧戰術性停頓了一下。後面的半句話是需要足夠的勇氣才能說出口的,而他現在正在非常努力地積蓄勇氣。
“她的同學拽下了她的褲子,因為他們很好奇她是男孩還是女孩。在她掙紮的時候,她的項鍊被扯下來搶走了。”
絕望的另一端是徹底的平靜,就像是波光粼粼的大海内部,連水的流動都是無聲無息。
夏章霧現在就處于這樣的狀态。
說出這句話後,已經沒什麼好害怕的了。
他終于挪動了目光,望向身前的孩子:同樣看不到任何憤怒和悲傷,隻有比紙張還要空洞的神情凝固在那張稚嫩的臉上,如同一比一地摹刻出了張與人臉極其相似的面具。
你要不還是哭吧。
他默默地想:這樣我說不定還好受點。
“她變成怪物時,想要達成的願望是把屬于自己的項鍊搶回來。”
夏章霧說:“事情就是這樣。”
他看着面前的孩子,腦海裡卻在想着那隻怪物所屬的神話原型:鷹身女妖,即哈耳庇厄,很經典的神話怪物。
它的詞源來自希臘語αρπ?ζω,意味抓取、搶奪。在金羊毛的故事裡,它們正如普羅米修斯故事中的那隻秃鹫,負責給另一位先知菲紐斯帶來無盡的折磨。
啊,是的。就像希臘神話裡的先知是倒黴的代名詞一樣,鷹身女妖也是偷盜與掠奪的代稱。夏章霧想到那個被霸淩的女孩變成的竟然是這樣的怪物,就忍不住地感到一陣陣的荒謬和諷刺。
如果人間失格選擇“鷹身女妖”是故意的,那它一定非常懂得什麼叫黑色幽默——它甚至差點把夏章霧給逗笑了。
真的,就差一點。
“她三天前剪了頭發。”
不知道過了多久,石坂洋次郎才用沙啞的聲音說。
他的聲音像是從沙礫中生長出來的,但語氣卻輕盈得可怕,似乎連地球的重力都抓不住它:
“她聽别人說頭發可以賣錢,所以剪掉了自己的頭發,好賣給别人。我回家才發現,她的頭發已經沒了,變得很短,和男生的頭發一樣。”
夏章霧安靜地聽着。
他感覺自己像是在聽從深海中冒出的聲音。
這位平時都不怎麼抽煙的人類學教授,此刻突然很想抽煙:有時人想要抽煙,隻是因為它能給肺部帶來痛苦。狄更斯這麼和他說過,他當時沒理解,但現在懂了。
人類的共情能力是如此的差勁,足以毀滅一個人的悲劇頂多隻能讓另一個人的眼眶濕潤。如果你要是想切身地感受别人的痛苦(一般來講,這麼做的原因永遠是出自可笑的内疚心),就必須得借助點外來的東西。
“我那個時候就應該發現的。雖然就算在那個時候發現也太晚了。”這個平靜的、沙啞的、蒼白又飄忽的聲音繼續說。
“我一直沒有了解過新子。我從來都隻是在一切都發生後,才意識到她到底遭遇了什麼。對于那個結果,我也總是在逃避。”
是的,石坂洋次郎是活在天真的幻想裡的人。
是的,石坂洋次郎是過于相信自己想象的人。
是的,石坂洋次郎隻有十五歲,還是個初中生。他活在過度的精神緊張和美好想象裡。他每天問自己的妹妹在學校開不開心,問她有沒有被人欺負,要她好好地對待自己。他有定期帶着自己的妹妹去體檢,他也有認真地和妹妹的老師交流。
他上午送妹妹上完學後,一路撿着瓶子去上學,中午吃着廉價便當,下午拒絕了學校所有的活動,直接跑到小學門口等送妹妹回家。
他一攢夠廢品就去換錢,他周末去想方設法地懇求别人讓他打零工。在這些之外,他剩下來的時間全部用來思考如何讓妹妹開心,還有去努力地讓妹妹開心。
夏章霧想說“你沒有錯”,但他隻是沉默。石坂洋次郎也隻是沉默。
作者想要說話,但隻是發出“嗯”的一聲,然後就有些尴尬地閉上了嘴。夏章霧知道它想說什麼,大概是想要催促自己快點推進劇情,别卡在這個令人尴尬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