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七日,多雲。
警察辦公室裡,江戶川藍峰眉頭緊鎖,翻閱着手頭的案情報告與總結。
手頭記錄的東西比鳥山石燕的《百鬼夜行》還要荒誕不經。僅僅是人類骨肉血的重新排列組合而已,制造出的怪物卻遠遠超越了人想象力的極限。
被拆開後重新鑲嵌在牙齒上的眼球,蠕動着從大腦上鑽出的毛發與指甲,屬于人類的幼嫩指頭密密麻麻地生長在口腔中……
在真實的怪物面前,人類對怪物的想象是如此蒼白。這些怪物并非特别強大,至少遠遠沒到達熱武器都解決不了的地步。但光憑自己亵渎的外表,它們就能引起巨大的恐慌,讓普通人喪失所有應對的勇氣。
然而江戶川藍峰卻以研究的姿态認真地打量着照片,結合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報告,嘗試尋找出這些死者、這些怪物身上的共性,或者是别的什麼值得在意的東西。等到他終于确認完畢,這張照片才會被拿開。
這是相當枯燥的重複勞動。同時新的案件報告還在被源源不斷地送過來,不斷增加他的工作量。
最開始,他還打算與目擊者直接交流。但整整忙了十幾個小時後,他才發現這絕對不是自己一個人就能處理的工作量,不得不讓他們去找其他警員講述自己目擊到的事件内容。
按照江戶川藍峰對那些警察的了解,這些證詞肯定會有疏漏,說不定還會錯過關鍵信息。但沒有辦法,他一個人實在做不到面面俱到。
他做的事情已經夠多了:定位受害者群體、追查流動人口、分析被害人出行路線、調取信息庫、和各方進行協調……有時還要前往現場。如果再加點工作量,他覺得自己可能要在查出眉目前就猝死在辦公桌上。
如果她也在就好了。
江戶川藍峰把自己處理好的一份案件報告放在一邊,然後便想到了不久前,警局接到的有關怪物傷人事件的新報告。
這種工作仿佛永遠都處理不完的感覺讓他有些惆怅地懷念起了自己的妻子江戶川菊,發自内心地承認需要她的幫忙。
但她不在這裡。青森目前的情況太危險,他更不可能主動要求她來這兒。所以能夠幫他的隻有他自己。
或許還有費奧多爾·陀思妥耶夫斯基。
隻是想了一下那個俄羅斯人,江戶川刑警本來就皺着的眉便不由自主地皺得更深了。
神秘的家夥。他想。
江戶川藍峰從很久之前就知道這位偵探了:那個人的存在近乎于某種都市傳說。據說他似乎一直都在追逐某種特殊生物的蹤迹,并嘗試獵殺它們。最重要的是,他好像對自己的目的沒有任何掩飾的意思。
基于這一點,日本政府,不,或者說各國的政府都與他展開過不止一次的合作,就是為了對付那些特殊的生物。不過這種合作往往都是隐秘的、暗中的。至少在江戶川藍峰還沒有退休的時候,他從沒有親眼見過這個神秘的偵探。
而他第一次見到費奧多爾·陀思妥耶夫斯基則是在自己退休回到家鄉後:一年前,這個奇怪的俄羅斯人突然出現在了他的面前,并救下了他和妻子的命。
江戶川藍峰還記得,他們間的交流是以十分古怪的問候開始的。
“您快死了。”
在門被打開時,那位偵探看着他,用無比平靜的語氣說:“您和您的妻子都快死了。您在作為刑警時深入了不該知道的秘密,代價很快就會追上你,隻有死亡才能償還。”
打開門的江戶川先生愣了一瞬。
這句話聽上去很像是某種惡劣的威脅,或者不那麼好笑的玩笑。但江戶川藍峰在看到對方那對沒有什麼情緒的酒紅色眼睛後,就意識到面前的人是認真的。
他的話也是認真的。
江戶川藍峰并不畏懼死亡,但正義的人總有可以被不擇手段者利用的弱點,他的弱點便是家人。更何況,他那過于聰明的獨子亂步還沒有成長起來。
如果自己和妻子突然死去,過于聰慧、但也在他們刻意培養下有着與常人迥異三觀的江戶川亂步要怎麼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去?
那絕對不會是一個美好的答案。
“你想要我做什麼?”
想清楚自己選擇的江戶川藍峰嚴肅地望着對方,跳過中間無意義的對話,直接問道。
隻要不是太違背内心準則的事情,他都已經做好了允諾的打算。
俄羅斯人似乎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然後便突然笑了起來。
他的笑在臉上留下的痕迹很淡,幾乎隻能從那對酒紅色的眼睛中看到,但卻包含着明顯的諷刺意味。隻是江戶川藍峰并不能不确定這份諷刺到底是在針對誰。
“不,我不知道。但如果運氣好的話,明年四月,我會來找您索要這份債務的。”
費奧多爾這樣說。在與業已退休的江戶川刑警的短暫交流中,他平淡的語氣中第一次帶上了或許可以被稱為愉快的情緒:
“希望您到時候已經做好準備了,江戶川先生。”
聽起來就像是在和魔鬼做交易。但江戶川藍峰答應了:一年的時間,足夠他和妻子鍛煉着亂步成長起來。到時候,就算真的要用自己的生命來作為償還,他也能接受。
江戶川藍峰從回憶當中抽回思緒,把手中這份案件的報告也整理完畢,放在一旁。
回憶并沒有減慢他審閱文件的速度,一心多用對他來說并不有多困難。而且對這種複雜問題的思考,反而能有效緩解他不斷進行重複工作帶來的疲勞。
他繼續想着——
那位神秘的偵探的确救了他們的命,但也給喜歡探知真相的刑警留下了撲朔迷離的謎團。
江戶川藍峰與自己的妻子讨論過這個人。他們都可以看得出來:對方正在等待某件發生在明年四月的事。不過費奧多爾很有可能并不知道那件事究竟是什麼。
所以在發生前,俄羅斯人要做好盡可能萬全的準備,來應對任何可能的展開。
江戶川藍峰就是他的準備之一。
江戶川藍峰可以确信:這位偵探肯定不是隻找了自己一個人,他肯定讓很多人都欠了他的人情,以便在未來得到相應的幫助。
這些東西都是可以推測出來的。但有兩件事一直困惑着他:所以明年的四月會發生什麼?費奧多爾又是怎麼知道的?
——給人的感覺簡直像是他得到了一份模糊不清的、暗示着災難的預言。而他正在為預言中的未來不斷奔走。
但……預言?這真的存在嗎?
江戶川藍峰從未聽說有人擁有類似的異能。甚至在漫長的曆史中,這種異能都沒有得到任何切實的記錄。隻有在神話裡,才能找到這種仿佛神賜的能力存在的蹤迹。
他本以為自己的迷惑能在應約之日得到應有的解答。但事實上,在四月一日,費奧多爾給他打了一通電話後,謎團不僅沒有被解開,反而越變越多了。
整理好一份受害者的檔案,把它随手放在高高的文件堆上。江戶川藍峰打開今天早上才被送過來的檔案袋。
他的視線從上面一掃而過,腦海中卻在專注地回想着自己在六天前和費奧多爾通過電話進行的短暫交流。
“江戶川先生。”
電話那頭的聲音顯得很禮貌:“我聽說您被警察局返聘,現在正着手青森的一起大規模怪物殺人事件?”
“費奧多爾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