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暖流淌過胸腔,而明願弄不清那熱度來自何處。
她沒去追究。被人放在心裡,總歸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
秦靜風剝開了漢堡皮,小口小口地咬。她臉上的妝有些花了,但還是那麼美好,隻是看着便讓人心中故事連篇,而沒人能想象得到,這般美好差點以突兀的BE結束。
好在有明公主。
明願想。
對面人看着沒什麼胃口,雖然吃着東西,但味如嚼蠟,下咽也有點困難。可能是因為頭暈,她一手撐着額,眉頭偶爾輕蹙,似乎忍着什麼。
明願把手機扒拉到桌下,單手操作,打開浏覽器,在搜索框内輸入。
怎麼治療一氧化碳中毒?
跳出來的答案都有些難操作,明願啧了一聲,有些不滿。學姐都難受成那樣了,也不願意接受治療。明明直接去醫院是最簡單的,而且理由也好編,非不願意,就說這人好面子。
目光掠過一排排文字,找到了幾個關鍵點,确認她這種程度沒什麼風險後,明願也放了心,劃拉着手機,搜索起其他問題。
怎麼治療心傷?
怎麼安慰被辭退工作還失去了寵物的朋友?
抑郁症的表現。
搜了一圈回來,都是些籠統的廢話,代入到學姐身上,沒有一條是貼切有用的。
明願放棄了從他人的經驗上尋找答案,關閉手機,感受到桌上有個東西畫風好像不太相同,定睛一看,是隔壁阿姨送的辣醬。
她頓時笑道:“對喽,這個是你鄰居送你的,說想讓你嘗嘗她的手藝呢。”
透過玻璃瓶,自制辣醬散發着誘人的光澤,明願從沒嘗試過吃麥當勞沾自家老醬是什麼感覺,現在一看,忍耐不住,手指連忙去扣。
為了防止漏氣,瓶子擰得死緊,她扣半天,瓶子紋絲不動。還沒洩氣,一隻手從對面探來,就像是晚飯時幫她擦去衣領上的油腥似的,也順手解決了她的問題,擰開蓋子,遞了回來。
“謝謝喔,你也嘗嘗。”
“嗯。”
把沾了辣醬的雞排塞進嘴裡咬了一口,鼓動腮幫子咀嚼時,明願懷抱雙臂,放空視線盯着對面人,邊享用美味,邊思索什麼。
秦靜風還有些出神,沒人和她講話,她就像是反應不過來,動作有些緩慢,吃了半天,也才剛吃完半個漢堡,而明願已經清空了好幾個小紙袋。
深夜吃垃圾食品總是更加如魚得水,加上明願晚飯時沒吃多少,有些餓了,便顯得格外饕餮。不過再如何誇張,也不可能清理完整桌胡亂點的食物,剩下的便全部打包起來,包括學姐手裡的另外半個漢堡。
走出麥當勞時,胃裡紮實,也不覺得外頭冷了。
明願晃悠着手裡的紙袋,踩着一個個路燈留下的圓形光迹,鞋底在粗糙地面摩擦,嚓啦擦啦,叫她忽然想到了學姐開門時,那一道奇怪的拖地聲。
本來她不該知道那代表着什麼,但由于親自去屋裡走了一遭,明願很快給那聲音匹配到了具體的畫面。
是膠帶。
秦靜風用膠帶封死了窗戶縫隙和門縫,而她開門時,黏在地闆和門闆上的膠帶也被撕開,才會有那樣的聲音。
明願打了個寒戰。
她還沒說話,一件風衣忽而挂在她肩膀。
明願一怔,偏頭看到清透的寶藍色,以及隻穿着單薄毛衣的女人。
“冷嗎?”秦靜風問。
這女人有一種能力,那就是,隻要别人把目光轉向她,就一定會被她吸引。
要麼是那張臉,要麼是她冷白的膚色,要麼是她眼中的多情。寬窄适度的肩,恰到好處的給人安全感,又引起保護欲。溫潤的肌膚,清晰的五官,高挑且凹凸有緻的身材,比明願命還長的腿!
明願看着看着,不由得想,她要是長那麼漂亮的一張臉,有這麼好的條件,肯定持靓行兇,變成超級不講理超級驕縱的真正的明公主!而不是深夜縮在沒人的角落裡慘兮兮的獨自死掉!
胡亂在腦中想完,她又覺得有點對不起學姐。她可不是什麼變态,也不該這麼猥.瑣,趕緊搖搖頭:“不冷。”
她習慣了别人的關心,但不該再從現在的學姐身上索取。于是,她把大衣摘下來,披回去,距離拉進時,她嗅到女人身上的香氣。
和她看電視劇時的想象一樣,冷面又不失溫柔的同性上司,身上總會缭繞這種若有若無的苦香。
秦靜風沒有抗拒她的披衣舉動,等她整理好領子,往後退時,才擡頭看夜色:“回去吧。”
明願知道她執意想趕自己走,而她當然不會走,聳聳肩:“不想,吃飽了,得消消食。”
她像是個名叫無賴的軟體動物,黏在秦靜風的胳膊上,拉着人走了很遠。
她們先去了附近的遊樂場。大半夜的,遊樂場當然早就關門,白日裡帶來噪音與無數歡樂的大型器材,此刻蟄伏在夜幕,如同怪獸。
她任憑想象放飛,繞着欄杆走了半圈,給過山車的弧線拍了幾張照,這才去下一個地點。
大部分時候都吃了閉門羹,不過無所謂,本來也不是真去遊玩的,她隻是想讓某個手掌冰冷的人,能在看到世界還有這麼多美好後,身子暖起來罷了。
除了喧鬧的市中心,此刻整個城市都沉入靜谧。
時間滑到十二點之後,有家的人,早就都回家了,要麼是沉醉在各個歡樂場。像她們倆這般毫無目的亂逛的家夥,根本沒有多少,雖然是兩個人,也顯得形單影隻。
太濃重的夜晚,讓人不由得擔心起安全性。明願正考慮待會去哪裡時,秦靜風以一種不容拒絕的口吻再次說道:“明願,回家。”
明願擡頭,看見昏黃路燈下學姐的面容,滿面清醒,溫和中帶着嚴肅。
這是正常狀态下那個聰明又嚴厲的學姐,這種時候,明願是不敢招惹的:“哦...哦。”
兩人走回了學姐家,到樓下時,秦靜風道:“我上去拿車鑰匙,你在這等我,旁邊就是保安室,不要亂跑。”
明願點頭:“好。”
秦靜風交代完,便轉身走進電梯間。
看着兩扇金屬門咣當合并,明願放下的心又提起來。
學姐現在又獨自一人了,會有事嗎?樓上空氣裡的有毒氣體有沒有散幹淨?待會分别後,學姐還會執行自己沒完成的計劃嗎?就算今天放棄了,以後會嗎?
一旦看不到人,明願就忍不住胡思亂想。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有些無法忍受,正想要沖上去時,手機響了。
她低頭看,發現是陌生号碼。此刻會給她打電話的人可不多,立刻接聽,手機貼上耳朵,裡面傳來了秦靜風那磁性好聽的嗓音。
“我拿到手機了。”
像是知道她會亂想,會不安,所以這通電話很及時得來到。
“馬上就下來,你有乖乖站在那裡嗎?”
明願道:“我有啊。”
秦靜風來得很快,帶她去了地下車庫,坐進溫暖的車子。
明願心滿意足,扣上安全帶時,後知後覺地想,她沒完成的願望此刻完成了,學姐真的開車送她回家,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車輛滑出地下車庫,秦靜風掌握方向盤,斟酌着開口:“明願,今天的事是我做得不對,随便就安排了晚飯,謝謝你沒有生氣。下次有機會,我請你吃更好的,地方你來挑選。”
似乎到了此時此刻,她才完全從差點死去的夢魇中完全緩過來,又恢複成那個口齒清晰,反應迅速的秦學姐,開始對方才發生的事給與反應。
明願豎起耳朵,以往在一段話裡,最能捕捉她注意力的,往往都是吃的,可這次,她沒在意什麼是“更好的”,而是全神貫注在“下次”這兩個字眼上。
學姐願意有下次,這可是大好的現象。
她大為滿意,赦免了今日秦靜風所有的罪過。
另外,其實學姐也不是完全敷衍,至少還記得給她買鳗魚,對于思慮着去死的人而言,還能為别人的喜好着想,實屬不易。
秦靜風開車很平穩,明願鬧騰了一天,又吃了滿滿的碳水,這會開始犯困。眼睛閉上,再睜開時,已經到了自己家樓下。而學姐身上那件風衣,還蓋在她身上。
“到家了。”
明願發蒙着下車,發蒙着與學姐道别,渾渾噩噩,見人重新坐進車裡時,才猛地清醒,彎腰扒着車窗:“我明天早上要給你打電話喔。”
沒頭沒尾的,就差直接說我要查崗。
秦靜風默許了她的行為,狠狠揉了一下她的腦袋。
目送車輛離開,沒入深夜,明願突然再一次清醒,拍了下額頭。
哎呀,她光帶着人四處遛彎了,根本沒詢問學姐到底經曆了啥事,才想不開的啊。
現在後悔可沒什麼用,她唉聲歎氣地走入樓房。拍着額頭的手順勢摸到頭頂,學姐的溫度仿佛還留在那裡。
進了家門,明願盡量放松手腳,不發出聲音,誰知一走進客廳,就和正在冰箱前喝水的明秀對上視線。她叫了聲媽,動作大膽起來:“你還沒睡啊。”
明秀晃了晃水杯:“渴醒了,你爹睡得跟豬一樣,我起來喝水。”
明願點頭,走到沙發背後,手肘在沙發靠背上撐着,欲言又止。
當媽的隻要一看見孩子有什麼動作,就知道她在想什麼。明秀把水杯放回去:“有屁就放。”
明願噘嘴:“我的世界觀崩塌了。”
明秀坐上沙發:“你不是和你那個學姐吃飯去了嗎?咋了,看見别人太優秀,自卑了是不是。”
“不是這個...”明願想着發生的事,感覺難以開口:“你猜怎麼着?”
明秀瞥她:“你這是給誰賣關子呢,是不是還得等你下回分解。”
“老媽!”明願大叫,又迅速低落。她手指戳着沙發,猶猶豫豫,磕磕巴巴:“我...不小心撞破了學姐的一個秘密,她好像...好像...就是那個詞,想自.殺。”
她總覺得那兩個字帶着肅殺的殘酷,很難從嘴裡平白吐出來。
話題比想象中嚴肅,明秀驚訝,微微坐直了點:“是叫秦靜風的那個孩子?那小孩不是很好嗎?咋突然想不開的?”
這問題困擾明願一晚上了,她攤手道:“不知道,我沒敢問。”
到這裡,她也反應過來,自己之前雖然和秦靜風玩得還不錯,彼此之間有得聊,但對于學姐的過去,甚至是現狀,都近乎一無所知。而她自己,則像是個大喇叭,什麼都毫無防備得告訴别人。所以學姐知道她的喜好,習慣,家庭住址,了如指掌。
怪不得是她找不到問題的答案。
“年輕人壓力大啊,”明秀摸出老花眼鏡,架在鼻梁上,點開手機新聞界面:“天天看新聞,跳樓的,跳河的,跳橋的,多不勝數。人心裡有恨,恨社會,恨家庭,又沒辦法,活不下去了就往下跳,恨得要把自己摔碎。”
“你不是說她靠自己買了房車嗎?是不是貸款買的,還不上了?”她按照他人的經驗猜測。
明願搖頭:“感覺不至于。”
她神情有些萎靡,沒有那份明公主的神氣了。明秀從眼鏡片上方看她:“吓着你了?”
“吓着我了。”明願重重點頭,長長地歎了口氣。
她頭一次遇到這種大事,又是茫然無措,又是心緒難平:“你說我該咋辦?她是我學姐,她還沒啥朋友,我是唯一知道這件事的,是不是有責任,要...救救她?”
她覺得救這個字帶着一股子高高在上的傲慢感,像是施舍,于是換了詞語:“嗯...幫幫她。”
手撐住沙發靠背,她往前探身,想着辦法:“我要聯系她的家人嗎?”
明秀說:“她要是有能說得上話的家人,能拉她一把,那她還能想不開嗎?”
“有道理。”
明秀抓住她一條胳膊,往下扯到自己懷裡,掌心一下下輕撫她的小臂:“要你老媽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好不要想着去管誰,你太小了,有些事不是你擔得起的。但是吧,你娘我了解你,我知道你善良,你肯定不會坐視不理,要不然你心裡也過意不去。”
明願頭靠在明秀頸窩,點點頭。
母親的掌心布滿老繭,在她胳膊上滑動,帶來一種粗粝感,讓明願所有的不安平複,她聽着那道上了年紀的寬厚聲音以共振的方式在耳邊響起。
“我能說的是,你盡力而為吧,想做啥就做啥,但是不要把治好她當成是你的責任。”
“如果未來哪天她真的...想不開,你别覺得是你做得不夠好,心裡留下了什麼結,影響到自己,那就得不償失了。”
“我是你的媽媽,我有私心,我不想讓其她人的事過度波及到你,尤其是這種,有點負面的東西。”
母親比明願更了解明願,她共情感強,很容易被外界影響,如果她把拯救秦靜風當成自己的任務,放在心上過重,萬一結果并不好,會崩塌的不止是學姐,還會是她自己。
“我明白了。”明願甕聲甕氣。
等她傾訴完,洗漱好回屋時,已經将近兩點。
想到明天還要上班,明願心中湧起了能夠比肩學姐的絕望。
盡管心中并不安甯,但為了明天的狀态,她還是強制自己進入了睡眠。
比想象中好得是,就算經曆了那種事,她都沒做噩夢,但也沒能睡太久。清晨六點半,她比平日早醒了兩個小時,且再也睡不着。
在床上輾轉反側半晌,她還是打開了手機。先關了鬧鐘,而後點進了與學姐的對話框。
要不是那條邀約消息還在,她都要懷疑昨晚發生的一切都是一場夢了。
将對話内容往前翻,都平平無奇,看不出什麼。
明願點開她的頭像,順勢進入朋友圈,背景是一片極光下的雪山,簽名是一句話:太陽也無法阻止它,“彩虹和愛”這樣美麗的詞顯然也不行。
她沒看過這句話,不知道出處,也沒什麼感觸,但瞧得出來,這是秦靜風的風格。
與鐘愛熱鬧的明願不同,學姐更偏向文藝。
在她們都年輕的那段歲月,恰好也流行文藝,每個人都會念幾句充滿意象的小詩,學着雜志上的傷痛文學風格為自己打扮,可那都是打扮,隻有秦靜風,像是真的從書裡裁出來。
她就是那種稀有的人,那種會挑選一個怡人的午後,坐下郁郁蔥蔥的藤蔓架子下,翻開一本書靜靜觀看的人。
路人經過,被她吸引,見她嘴唇形狀好看,下面還有一粒痣,那是文藝。一把濃密烏黑的短卷發,如雪膚色,那也是文藝。她清高,冷傲,對所有人不理不睬,不冷不熱,這更是文藝。
在了解她真實的性格之前,這個詞語是對她氣質的最好表達。
除了背景和個簽,朋友圈就沒有其他内容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頗顯冷漠的橫線。
明願不知道自己是被屏蔽了,還是學姐單純什麼都沒發。
根據她對秦靜風重新刷新的印象來看,很有可能是後者。
回到對話框,明願用手指拽出輸入法,瞄了眼時間,猶豫不決。
還太早了。
扔開手機,她坐起身穿衣服,飄進衛生間洗漱完,拿上東西,出門找了家咖啡館,要了杯冰美式。
平時,她要喝咖啡也是喝拿鐵或摩卡,用她最喜歡的甜來中和苦味,從沒嘗試過黑得可怕的美式。
她對苦澀有一種天然的懼怕,也不明白為什麼有人會鐘愛這種味道,那不是自讨苦吃嗎?但為了今天的工作狀态着想,她需要給自己灌點苦,來防止她因睡眠不足随時昏迷在工位上。
拿到咖啡時,明願被掌心的涼意激得直抽氣。
她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着,從杯子的小口裡抿了下,舌頭像是被打了。她邊苦得表情崩裂,邊打開手機。
許是舌頭上的味道太刺激,搞得明願也失去了耐心,直接對着秦靜風轟炸了數個小狗敲門的表情包,而後發送:[該起床喽,上班要遲到了。]
其實才将将七點不到。
發出消息後,她沒打算立刻收到回答。畢竟比起她,昨晚還開了車的秦靜風隻會更疲憊,可沒想到,幾乎是瞬間,對面就發來消息。
野風:[起床了嗎?]
明願對這個回複速度很滿意,不過也有點擔心。她沒睡多久,學姐睡得可能更少,也不知道會不會頭疼。
她打開攝像機,對着咖啡拍了一張,覺得不滿意,将杯子重新擺放,讓窗外的陽光恰好落在杯子上面,放置取景框時,把桌布也納入其中,最後得到一張還算滿意的,發送出去,并配文:[牛馬是這樣的。]
很快,秦靜風也發來一張照片。很巧的是,她也在喝咖啡,不過與明願不同,她并不是在咖啡店買的,而是喝得手磨,那顔色看着也很苦澀,精巧的杯子邊旁邊還放着半袋咖啡豆。
明願:[這樣好喝嗎?]
野風:[還不錯。]
明願:[你下次磨給我喝。]
她又暗戳戳用了下次。
野風:[好。]
明願又喝了口咖啡,盡管同樣苦澀,這次她的臉上卻浮現出笑意。
已經完全看不出問題。也許學姐真的隻是一時想不開,過了一晚上,就自己把自己說服了。感覺想要治愈她,好像也沒那麼難?
又在店裡坐了一會,咖啡還是隻喝了一半。明願看時間差不多,就順便買了個蛋堡,帶着咖啡步行去公司。
今天來得早,公司人還不多,她舒舒服服在寂靜中躺進工位。電腦剛開機,就收到了秦靜風給她發來的文檔。
要不是大大的備注寫在上面,明願還以為是領導來任務了。
她咬着蛋堡,點開那份文檔,内容不多,隻有一頁,但剛看了兩行,就讓明願震驚得眼珠子快要掉出來。
這是一份Q&A問答,問題是她昨晚在和學姐聚餐時,感到困惑和祈求建議的事。回答就是秦靜風對此事的分析與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