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他們要在泸州先行下船休息,艄公也需另行采買補給,她雖十分不情願,卻也沒有法子,隻能跟着乖乖下船。
泸州當地有裴氏的一脈分支常居于此,裴璋少年時也曾在泸州住過,從前的宅子如今還空置着。
叔父裴策得知他要來的消息,當日差了家仆相迎。裴璋不能失了禮數,翌日也前去府上拜訪。
裴策生得與他父親裴筠足有六分像,連整肅的神态氣度都一脈相承,臉上甚少現出笑意。
裴璋的父親在他弱冠那年意外得了風癱,此後連張嘴說話都再不能,更遑論是處理政務。
倘若是二房或三房的父老遭此橫禍,任裴氏治家再嚴苛,恐怕也要手忙腳亂一陣子,少不得會出些錯漏。
然而裴璋自少時起,便是洛陽最為人所稱道的世家公子。
不論是行止學識,亦或是品性,都近乎像是一塊無暇的美玉。
他肩上擔着裴氏的擔子,這些年來,也一向做得很好。
“聽聞你此次回來,身邊還帶了一名女子?我雖不知你父親當初為何要與溫氏退親,但總歸也是想為你另擇一名端雅的女郎為妻,而非像眼下這般。”
裴策話語裡滿是恨鐵不成鋼之意,卻又無法将話說得太難聽,隻得端着長輩的架子試圖勸誡他。
“聘則為妻,奔則為妾,你至今仍未娶妻,本就多被那些小人暗地裡揣度置喙。倘若攜她回洛陽,遲早要被人傳言養了個外室在身邊,屆時豈非滑天下之大稽?”
裴璋默然不語地聽着。
實則叔父說的并無不對之處,且措辭已然算得上是含蓄。
即使抛開品性,她的身份也恐怕埋有諸多隐憂。他既然不能,也不該娶這樣的女子為妻,合該盡早斬斷與她絲絲縷縷的糾纏,以免誤人誤己。
隻是……裴璋也不知曉自己究竟是怎麼了。
血氣未定,戒之在色,他三歲讀聖賢書,孔聖人的三戒早該刻骨,卻不止一次因她而情牽意動,想來也實在可笑。
他低垂下眼,盯着杯盞裡飄忽起落的茶尖。
房中萦繞着淺淡的檀香,若有若無的青煙令他略微有些走神,繼而憶起船上的那一場微雨。
阮窈坐在他身旁,手裡拿了本經書在看,忽然吃吃地笑起來。
見他不解,她便同他說起書中的這則故事。
深山中有一名掌管降雨的獨角仙,因為厭惡雨水,作法引來大旱。為破去仙人的神通,一名叫做扇陀的貌美女子前去山中尋他。後來二人兩情缱绻,于是仙人因破戒而失去法術,還随着扇陀下山。扇陀沿路走累了,便坐到仙人的肩頭,架肩而還。
這則故事本是為了勸誡凡人,非遣除六欲,不能得圓滿。
可她卻笑意盈然地道,永不行差踏錯固然好,可便是仙人也無法做到。在為扇陀破戒的那一刻,興許也是仙人最為歡喜的一刻。
若無難得歡喜,又何來架肩而還。
約莫隻有她會這般想,世上再找不出第二個人。
而他那時也沒有再出言辯駁。
見裴策仍在兀自說着,裴璋終于開了口,溫聲道:“她和旁人不同,在建康時,曾于侄兒有救命之恩。”
不論如何,阮窈同他之間的糾葛,本就是他的私事,他自然要一力掌控。即便是父母,也未必能夠幹涉得了,旁人更沒有過問的資格。
裴策聞言直皺眉,嘴唇動了動,臉色也越發難看。
又不是出身于高門的貴女,就是有救命之恩又如何,二人身份如雲泥之别,自有上百種法子可輕易打發了她,何需多交代什麼。
他到底是裴璋的叔父,合該擔起管束之責。
總歸是個身如草芥的女人,日後真礙了事……尋個機會除去便是。
裴璋從府中出來時,看見了正守在馬車下的人。
重雲滿面風塵碌碌,上前将手中紙稿呈交給他,“屬下不負公子所托。”
“辛苦你了。”裴璋嗓音溫和,接過紙稿。
于車上坐下後,他緩緩展開重雲帶回的紙張。
他此行沿路奔勞,紙上沾了好些髒污,字迹也潦草而斜亂,裴璋卻看得十分專注。
少頃,他捏着紙張的手指用力到近乎泛白,蓦地發出一聲冷笑,額角也隐隐有青筋在跳動。
*
黃昏時分,阮窈才帶着女使從街市回到宅子。
她從前不曾來過泸州,裴璋既辦事去了,她閑着也無事,便出去好一番逛遊,還買了些花與小食回來。
連日乘船的辛苦被她抛之腦後,步伐更要比平日裡輕快幾分。
阮窈才進門,許久不見的重雲正在院中,上前同她說道:“季娘子,公子有事要見你。”
她微微一愣,“公子回來了嗎?他人在何處?”
“在禅房。”重雲看了她一眼,神情說不出的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