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空中悶蒸着,進出帝姬帳篷的侍衛汗如雨下。
姜煐妝容得體,袅袅婷婷走去,笑眼看雍親王:“本宮的帳篷裡難不成有皇叔的愛物?”
怎麼了?
雍親王負手,儒雅笑道:“是個不懂事的小侍衛,說有隻貓兒蹿了進去,誰知傳成進了賊。本王已懲戒了那侍衛,叫他不敢吱聲亂語,向你和你的丫頭謝罪。。”
姜煐眼一轉,看見一個血淋淋的侍衛斷了舌頭,滿面是血。她的心高高吊起,害怕她和小朝儀會被發現,撩起帳子呵斥要進去的侍衛:“還不滾出去!”
侍衛看了看雍親王,抱拳跪下。
“欸,”雍親王捉住她的手腕,看見她袖間挂着一圈紅繩,一顆赤金桃木在日光下熠熠生輝,眉尖一挑,假意體恤道,“煐兒怕貓,還是别進去了,叫下人辦了便是。”
姜煐冷笑:“勞煩皇叔挂記。”
雍親王不做多餘事情,她難能明白為何雍親王會将她叫到千山圍場。此舉此行,姜煐看得明白。
懷疑内裡有貓是假,懷疑她姜煐才是真。
悶熱至極中,她腦中弦繃緊,遍體生涼。
她兒時的确怕貓,貿然進去隻會迎合雍親王猜測,可裡頭睡着的,床上躺着的,隻要一見便可定她的罪。
世上怎麼可能會有兩個朝儀的帝姬?
這件事裴頤之能信,其他人卻萬萬不會信。
在這種情況下暴露,不論是将哪一方定為假,她都是個死字。
她腦中想法快速旋繞,心道找個理由甩開雍親王,進帳子把侍衛轟出去。若侍衛看見了,便拔刀殺了——
隻是雍親王為何會發覺,為何會?
流轉了數日的猜測隐隐在心中呈現。她緩緩側目,看向身後一言不發的梁晗。她面露憂愁,捧着小小暖爐,臉色蒼白:“山裡的野貓兇人,殿下還是莫進去了。”
兩個侍衛名正言順走進她的帳篷裡,雍親王仍要扯住姜煐的手,姜煐一頓,徑直甩開他,靜芽為她撩開帳子,她屏住呼吸走進去。
事到如今,她沒有甚麼好怕的。她早已想好,侍衛若語行不軌,她便抄起床上環首刀将虎狼一窩滅口便是!
她快步追上侍衛,耳朵裡隻能聽見心在撲通撲通狂跳。她終于感受到初夏的悶熱,連帶着夏日的雨水都變得滾燙,後來她才發覺,是自己後背生了汗。
“等等。”
她冷聲道。
侍衛目的明确地直直探向床榻,姜煐面色不動,心猛地一顫,伸出腳便狠踹過去——
“混賬東西,給本宮滾出去!”
大抵是沒有想到一國帝姬會做如此舉動,兩名侍衛吓了一跳:“殿下!”
姜煐掃向床鋪,瞳孔微縮,直到聞見一股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蘭香氣,一顆心才緩緩平複下來。
床上的小朝儀和環首刀都已不見。
蘭香氣證明裴頤之有來過。
她想起出帳篷時侍衛陸陸續續少了些許,想必那個時候裴頤之來過。
她目光低垂,走出帳篷,一派疑惑:“沒見着貓兒,倒是奇怪了……”
“許是從另一側逃走了。”雍親王挑眉,“這些畜生方法多,聞着味兒便跑了。”
姜煐冷笑兩聲,笑着說是。
接下來的圍獵不過是掩人耳目。圍獵之前,侍衛們放出些野兔子,趕來鹿群等活物,姜煐拿着弓騎在馬上,雍親王穿戴完畢,袖筒上放有毒箭,玉扳指溫潤有光。
梁晗在傘下乘涼,眉目淺淡,望着他們。
姜煐拉動缰繩,催馬兒到梁晗身側,勾了勾唇:“涴清和我同去罷。”
她看見一旁靜芽,又說:“靜芽也與我同去罷。”
靜芽眼眶仍紅着,可還是笑了笑:“奴婢去隻會打攪殿下的興緻。”
“怎會。”把靜芽一人留在這裡,她實在不放心。
靜芽道:“殿下去吧,不必擔心。”
姜煐思忖片刻,不再猶豫。待合适時機,她會回來接靜芽,她再次邀請梁晗。
和她想的一樣,雍親王爽快地答應了她的提議,梁晗自己也躍躍欲試似的,坐在了她的身後。
侍衛們替梁晗穿上圍獵的衣裝服飾,馬蹄下泥土濕潤,濺得侍衛們身上到處都是,雍親王意味深長地敲了她一眼:“煐兒,邀你來時你興奮不已,如今便看看你的本事。”
姜煐擡腿拍馬腿,笑道:“那便不讓着皇叔了。”
“好大的口氣,哈!”雍親王朗笑一聲,拍馬而去。
姜煐見他快意絕塵,不急着離開,側首詢問梁晗是否有坐穩。
“我還是第一次與涴清同乘一匹馬,”她似漫不經心道:“不知涴清可曾聽過君子處世之道。”
梁晗道:“殿下如何說起這個。”
“涴清也知道,我為人驕縱魯莽,可生性卻愛君子。在我看來,涴清的才識品行同君子并無兩樣。”
梁晗笑道:“殿下頭一回說這些話。”
姜煐揚眉道:“涴清抓穩了嗎?我并非君子,你初次騎馬,可得小心些。”
話音剛落,姜煐抓住缰繩拍馬揚鞭而去。梁晗霎時往後一倒,吓得臉色更加慘白,好在抓牢了姜煐的衣服,才得以穩住身子。
平野高日,路闊雲沉。蔥茏樹木往後退去。
姜煐快意縱馬,任由帶着潮氣的風沖刮着臉蛋,呼吸着雨後清新空氣,隻覺得天地蜉蝣此而無憾。
可身後牽制時時刻刻提醒着她要慢些——
“殿下,殿下!”
梁晗在後面喊道:“鹿——”
一頭梅花鹿蹦蹦在林中吃草,姜煐不作他語,擡手舉弓,在縱馬之時長箭勢如破竹直中鹿腿!
梁晗拍手叫好,姜煐笑了一聲,慢慢靠近,不想林中暗箭來襲,她扭身一躲,馬兒嘶啞長鳴。
她擡眼看去,雍親王舉着弓,連連惋惜:“煐兒獵了好鹿,可惜還是不及皇叔啊。”
樹枝上射來的不是毒箭,而是普通利箭。姜煐心下了然,胸中怒火和殺意逐漸蔓延四肢,雙眸亮而冷:“皇叔風采不減。”
雍親王揚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慢慢拍馬離去。
很快就有侍衛将瘸腿鹿搬走。姜煐從鹿圓而黑的眼睛腫看見自己冰冷的神情,還有梁晗的面容。
她料想梁晗應當有害怕,可是梁晗沒有。她掉轉馬頭,看見天上鷹隼騰飛,冰冷怒氣上湧,右腿拍馬,舉弓于一箭命中!
中箭鷹隼斷翼而墜,梁晗低低吃驚。眼見它落于塵埃,她對梁晗說:“涴清可知道這是什麼好兆頭?”
“殿下……”
“無往不利!”
姜煐目光灼灼,盯緊她,“我姜煐騎馬射箭從六藝之道,從未覺得君子之稱隻可允于男子,涴清是我心中光明磊落的君子。君子藏器于身,待時而動,龍蛇之變,以鋒策己——”
梁晗黑瞳幽幽,恍若木偶,蒼然一笑:“殿下說這些做甚麼?”
她催馬入山林:“涴清從未告訴過我玄盛乃是我宋家之後。”
“殿下糊塗了,殿下乃天家之後。”
姜煐領她來到木屋前,裴頤之和程廷俱不在場。姜煐胸中憋着一股氣,擄她下馬,梁晗唇邊泛着奇異的笑,由她抱進木屋之中。
她将梁晗放在裡頭唯一一張凳子上。
梁晗雙腿無力,以扭曲姿勢坐下,澄亮雙眸一縮,浮起一絲病态的笑容:“你還在啊……”
宋玄盛面露不忍,梁晗緩緩垂下頭,露出脖頸後蒼白的皮膚,複而擡起頭顱,朝姜煐柔聲問道:“殿下可否替玄盛解綁,讓我與玄盛一叙?”
“他……”
“殿下放心,玄盛與我心心相印,斷不會……”梁晗眨了眨眼,笑出聲。
姜煐沉默瞧了他們兩眼,替宋玄盛解綁,轉身出了房間。
遠處有聲響。
她聽見樹葉沙沙,雷聲轟鳴,聽見馬蹄聲響。
這裡乃獵場邊緣後方,沒道理會有聲響。
約一炷香後,姜煐看見天上藍煙缭繞,淅淅瀝瀝的雨珠将藍煙擾亂,立馬轉身推門。但門還未推開,就發覺一道暗紅的濃血如蛇般蜿蜒出來。
她猛地推開門,梁晗一臉茫然地看着她,渾身沐血,宋玄盛胸膛破了一個大洞,汨汨血流不止!
“殿下……”
梁晗抱着他,蹙着眉,唇角抖了抖,眼角泛起紅:“殿下救我……”
姜煐太陽穴一跳,伸手探宋玄盛口鼻,已然沒了鼻息。
她聽見馬蹄聲愈來愈進,抓起梁晗将她送到馬上,迎天上滴星策馬揮鞭離去。
梁晗渾身顫抖,卻時不時笑兩聲,姜煐往藍煙方向追去,心道不知裴頤之是否将小朝儀送到了馬車裡。
她往後一看,雍親王的侍衛舉着弓亂箭飛來,她一面飛馳一面咬牙對梁晗說道:“梁涴清,他為何死了?”
梁晗一頓,大笑道,終于落下了淚:“是啊,他為何死了,姜煐!”
利箭從身後無休無止襲來,刺痛馬腿,直到兩根箭深深紮在馬腿上——駿馬哀聲啼叫,跪倒在地,梁晗同姜煐一同在雨中滾落山坡。
閃電飛馳,雷聲轟鳴,雨落不止。
重重雨珠打落在姜煐臉上,她被樹枝挂傷,腿上同樣中了箭,四肢無力,腦中昏漲。努力撐起身子仔細一瞧,梁晗正沉沉呻吟,臉上滿是痛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