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煐兒時最愛赴宴。
明裡暗裡多少人捧她愛她,對她說了好多好聽的話,哄她開心。待十六歲後,她被幽居宮中,一切便天翻地轉。宴會上人人戴着面具,笑面,哀面,醜面……看似毫無目的,被酒熏得一身氣味後便把面具一脫,露出裡頭赤裸裸的欲望來。
姜煐臨走前和玄盛面談,給他看過了梁晗的邀請。玄盛面如死灰,已成死相,一言不發。
他的反應是合适的導向。三日後,邑安府,雍親王宅邸。
姜煐身着鵝黃繡海棠抹胸,外罩綠蘿天青色褙子,下着十二幅淡蜜色折裙,雲鬟髻,眼秋波,端的是淡雅大氣。
她把裴頤之的鏡子裝在柳嬷嬷縫制的袋子裡,讓他藏在懷中,誇柳嬷嬷熱心腸果然能派上用場。
建甯侯府時下并不在各路貴族眼中拔尖,姜煐本以為沒有什麼人會來寒暄,誰知依然有貴女眼含春光,掩扇傳情。
她隻當沒看見,雙眼在場一繞,這場戲主角兒一個都未登場,卻已經聽了不少幕前趣話。
“聽說府邸新來的娘子頗有本事。”
“那可是滔天的本事,将父子二人都迷得團團轉呢。”
“聽聞今日是為她祈福。”
“唉,行了,你我羨慕不來,這失去雙足的癖好真沒幾個娘子敢學。”
……
姜煐漠然相望,說閑話的女人眼刀橫過來:“你是誰?”
姜煐懶得接話,轉身就走,把那女子氣得夠嗆。她拉着裴頤之往席上走,輕車熟路地找到位置坐下,身旁一個醉了酒的郎君誤将她當做侍酒女婢,攔腰摟上去,被姜煐一把推開,倒在案上,碗碟碎了一地。
那郎君肩寬窄腰,倒也不生氣,樂呵呵坐起來,俊逸面容三分不羁:“好辣的小娘子。”
裴頤之将她換到身後,與那郎君道歉。
醉酒郎君細看了裴頤之好幾眼,恍然大悟:“哦,是建甯侯府裴郎……”
“宣平公程二郎怎麼也來邑安府了?”
“說得好,裴兄,你我共是落魄氏族,不都是來喝酒的。”程廷伸出雙手,搭在裴頤之的肩膀上,口齒不清,卻格外認真:“你……要不,要不你把那小娘子讓給我吧,裴兄。”
“不可。”
“不可?喲,喲喲喲喲,”程廷笑了一聲,朗聲道,“道宮裡和尚都出廟了。”
裴頤之笑容漸冷:“玉清宮供奉三清及國運,二郎慎言。”
“國運,國運,國運,哈哈哈哈!裴兄真是正人君子呀。”
“此話如何說?”姜煐插話,句句冰冷,“程家二郎是覺得國運不該供奉?”
“欸,小娘子此言差矣。我是覺着吧,能來到這裡宴會上的多半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姜煐哂笑:“程二郎連自己都罵?”
“你看啊,”程廷搖搖晃晃地坐着,食指從鼻尖指出,逐個指指點點,“隴中地處盛京西北,極為關鍵。雍州白家,做生意的,舔狗。跑來雍州的林家,蠢蛋。嗝……呃,還有金家,這些個做生意的,哪個不是聽聞那個消息才來的?”
姜煐皺眉:“什麼消息?”
程廷神秘兮兮地越過裴頤之湊近姜煐:“娘子沒聽說啊?‘燃同根而天命見’。”
姜煐霍然睜大雙眸:“這是造反的死罪!”
“哎喲我的小娘子啊,你都來這裡了,作甚麼冰清玉潔诶诶诶诶诶——”程廷欲要上手,裴頤之含着體面将他拉開,溫潤似玉的外表含着鋒芒,叫程廷一抖,酒醒了醒。
姜煐轉頭問:“裴郎回雍州已久,知道這句話嗎?”
裴頤之含笑不語。程廷捶捶自己的腦袋:“得了,天下誰人不知道裴頤之。哎呀,冰清玉潔哎呀。”
“裴郎年少,名聲竟有如此響亮?”
程廷:“哎呀哎呀,眼下多少雙眼睛都盯着你這裴郎呢,你都跟着裴頤之了,是真的心裡沒點數啊。”
姜煐眼波流轉:“二郎錯了。是裴郎願意跟着我。”
程廷舉杯碰了碰裴頤之的臉:“我也願意跟着娘子——啊嗷嗷嗷!裴兄你掐我做甚麼?”
裴頤之似笑非笑:“雍親王到了。”
雍親王姜令方如今四十八歲,比當今皇帝姜令安大上幾歲。因立嫡不立長,被先帝封為雍親王。
他雖已年長,但仍舊氣盛,時間在他臉上留下的痕迹較同年人實在算不上深刻。衆人見他身後跟着坐在輪椅上的梁晗,面色各有各的精彩。
一瞬間的寂靜,姜令方坐在主位上之後,又恢複了方才的喧鬧。一衆異域歌姬胡璇舞動,眉飛色舞,程廷跟着樂曲又飲了一杯酒,停杯敲箸跟上琵琶曲。
嘈雜人聲,歡快笑聲,勸酒聲亂成一團,姜煐望向主位一側,冷臉坐着的梁晗。她妝面精緻,似乎并未受到虐待。
稍時,姜烨進來了。他面色不佳,遙遙行了個禮,毫不掩飾地盯着梁晗喝悶酒。
程廷唱完一首琵琶曲,回來撐着腦袋說:“沒想到同樣是爹死了,梁晗卻能當明安郡主。”
姜煐腦中某根弦一閃:“宣平公也……”
“我爹的事你們都知道吧,為平邊疆,結果還未從邊疆回來便病死了。”程廷啧啧搖頭,又大力拍裴頤之的肩膀,裴頤之一躲,他的手落到半空,沒個倚靠,孤零零收回來,“裴兄真不講義氣,我當年去道宮看你的時候可還勸我呢。”
“你哪裡是去看我,你是被小娘子抛棄了對自己心生怨怼。我好勸你早點離開,别打攪道宮清淨。”
“啧,真是絕情。”程廷食指敲桌,“小娘子看,你可就是跟着這麼個溫柔君子啊。”
姜煐噗嗤一笑:“程二郎和裴郎自小認識?”
“算不上熟悉,父輩在偶有在京城見過幾次罷了,若不是裴兄這張過人的臉,我還未必能記得。”程廷給裴頤之斟酒,“裴兄也喝啊!”
姜煐點頭:“裴郎确實俊美。”
裴頤之回望她,她眨着眼睛,道:“裴郎應當慶幸自己長得好看,而且是好看極了。”
他撇過程廷的酒,耳珠微紅,用兩個詞打發了他們:“不知好歹。花言巧語。”
姜煐低聲笑了。
話到這裡,她轉頭再看,卻不見梁晗蹤影。
姜烨仍舊悶悶喝酒,姜令方那個人她一眼也懶得多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