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頤之躺回幹淨床褥上,姜煐僅僅點了一盞燭火,拉長的身影時而變幻,身姿袅娜。
聽到響動的跑堂和夥計姗姗來遲,眼見天字号房一片混亂,大為震驚,臉上血色盡褪,姜煐随手扔了二兩白銀,那跑堂的别說指責的腌臜話,好聲好氣地安撫後,連郎中都一并喊來了。
年邁郎中給裴頤之擦拭、換藥,見他右肩上觸目驚心的傷痕,低聲誇贊:“郎君年紀輕輕,能這般忍痛。”
裴頤之笑道:“不知何時能好?”
“就算郎君身體強健,最少也要十天半個月。”郎中囑咐,“這段時日不可騎馬射箭,需飲食清淡,請郎君注意。”
裴頤之低低垂眸:“勞煩了。”
郎中走後,姜煐讓夥計換了盆新水,用棉布擦去他額上冷汗。她欲往下再擦,幾番嘗試都無法下手。
裴頤之咳了咳,左手接過棉布,緩慢擦拭着臉上肩上的冷汗。
她擰着眉:“雍親王一家子都不是甚麼好東西。”
“殿下無虞?”
“你莫擔心我了。我又不是什麼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女子。”
她是看準對象使法子嬌氣。
“殿下一身好武功,無愧在道宮裡練了這麼長時日。”
姜煐揚唇:“自然。隻是這具身體僵硬,還遠未達到我自身水準,否則非得要那暗衛死無葬身之地。”
姜煐觸及他幹淨目光,口中的地字還未說完,拉着長長的尾音,蓦地偃旗息鼓。
“你休息吧。”她站起身。
裴頤之問:“殿下何處安眠?”
“你身邊。”姜煐扯着唇,笑意未達眸心,“萬不能叫你死在這裡。”
她舍不得。
“可還疼?”
“咳……咳咳,在下并無太大感覺。”
姜煐熄滅燭火,助他挪到床裡邊,合衣躺上去。被子上沾着淡淡的蘭香和藥味,她摸到裴頤之的手,冰涼一片。
女子纖細的手指從他腕骨處滑下去,煨出一層薄熱。
她撫過他指腹上的繭,五指虛虛攏在他的掌心,如蟄伏的小蛇。
裴頤之動了動:“殿下。”
這五條小蛇并不聽話,僅僅安分了一瞬,牢牢纏住他,遊動着直直往上。
不到上臂處,她便被裴頤之擱着衣袖握住手。手背上是隔着布料的綿綿熱力,手中是他繃緊的男人臂膀,昭告他并非一無是處的孱弱書生。
他眉目沉沉,眸色如星,一張清隽容顔如觀音面,不露任何情動痕迹。
“殿下,小心,”他緩聲道,“别沾着血。”
姜煐輕輕笑:“這話你說了幾遍了,我又不是聽不懂。”
她非要這麼做。
裴頤之道:“與殿下如此親近,在下誠惶誠恐。”
“你狀況不好。”
“在下死不了。”
姜煐被他連連拒絕,已經有點惱:“你真不疼?”
“不疼,沒甚感覺。”
姜煐合上唇,伸出圓潤指甲,小貓兒般掐住他的臂膊,裴頤之猝不及防,嘶了一聲。
她微微一笑:“裴郎不是沒感覺麼?”
他古怪地看她一眼,唇邊的笑容漸漸隐于黑暗。見他不答,她湊上去,隔着衣袖張開尖利犬牙咬了他一口。
裴頤之悶哼着,眸色漸濃。姜煐故作驚訝:“裴郎知道疼了?”
滑膩纖柔的小蛇從他掌心逃逸,捉住他手腕,姜煐張唇又狠咬一口。
小小的犬牙下脈搏不穩。
跳動。
跳動。
她嘗到一點點破皮的血氣,用牙尖在脈搏處輕輕磨動,口中如含着一顆小小的心髒,舌尖一卷便可以吞下肚。
濕漉漉的手腕心離開炙熱雙唇,衣袖被褥摩擦之間奇異生涼。
裴頤之欲抽開手,姜煐冷道:“還以為裴郎當真無知無覺。日後再不覺痛,我便幫幫裴郎。”
裴頤之另一手準備拭去手腕上的痕迹,觸到一點不令人生厭的口津,蓦地僵住。
濕熱的,滑膩的,全是姜煐嘴裡舌間留下的證據。
他腦中尚且殘留着被唇舌/撫/慰的觸覺。
那是他從未體會過的柔軟,比皇宮中最軟的紗帛還要讓人贊歎。
明明是一點點,卻比疼痛更深刻,比蘭香更悠遠綿長。
姜煐不再碰他,轉過身,拉起被子:“若裴郎後悔,還可以回去。”
靜靜的深夜,裴頤之的呼吸不自覺停住:“我的卦象從不出錯。”
“裴郎是否從卦象上得知與我同床共枕?”
裴頤之沉默半晌,杳無回音。
“殿下……我下去。”
他說着便要撐起身來,姜煐氣極反笑,涼涼道:“好啊,你從我身子上跨下去。”
裴頤之低下頭,她鋪開的墨發間一雙杏眸冷而亮,如天狼星子。
涼而軟膩的記憶順着視線爬上來,他無處可逃。
他伸出手,指尖剛懸在姜煐額上,便被她一把拍開。
她正在氣頭上:“日後懶得理你便是,做出這副樣子給誰看。”
他抿唇,躺回床榻内側。
與往常不同,閉上眼睛時,他聽見自己耳中正跳動着心脈之音。
他摩挲指腹,不明所以,不知所往,惟系一脈濕漉漉的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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