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耳是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滿眼是凄哀豔紅的鮮血。
可這一刻,洛朝卻驟然想起數月前的那個雨天——
煙雨如絲,輕舟緩緩,那個孩子從雨幕中探出頭來,帶着讓人心安的笑意,詢問自己要不要蓑衣。
而今一回想,竟已恍如隔世,人世種種荒誕悲涼,大抵不過如此。
動容之下,洛朝伸出手,穿過囚籠,想要觸碰一下這個孩子,他想要說點什麼,卻感到喉頭被哽住了:有時候,言語是這樣無力的東西。
然後,他的手穿透過去,觸到了一片虛幻。
他有些恍惚,轉過頭去,環視着四周:
廳堂上默坐的族老們、堂下站着圍觀的一衆族人……他們或目光冷漠、或面現不忍,但更多的,是麻木。
堂中央,是倒在血泊中的少女,還有顫着手、不忍再打下去的行刑者。
他又轉身看向那個聲氣漸弱、但依舊反複念着一個字的孩子——
這個孩子,看不見自己。
他終于醒悟過來:這已經是往事了。
原來,這已經是往事了。
還是一件,與自己無關的往事——那都是他人生命裡的悲歡。
洛朝頓時靜默下去,他想:自己或許太過投入了,這幻境中的一切,對他這個局外人而言,無異于一個故事。
盡管,這是如此悲涼的一個故事。
他的心靜默下去,卻突然覺得,四周的一切也齊齊靜默了。
一開始,他以為這是錯覺,片刻後他才覺出不對勁:不止人聲消弭,連風聲鳥鳴都一同堙滅了。
再仔細一看,那些族老們、圍觀衆人……臉上的神情都凝固了,連場中央兩個行刑者的動作也靜止下來。
這就像是,這片天地被凝固了。
隻除了那個孩子,依舊在抽泣中念着那一個字。
他以為是幻境出了問題,正要拿出溯世書,卻突然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一者輕快,一者沉穩。
便轉頭看去,就見廳堂之外,伴着一陣朗聲大笑,走進兩個修士模樣的人:
一人身形瘦削苗條,想來是女子,她衣着簡潔、隻黑白二色,腰間懸劍,身披一件黑色長袍鬥篷,掩住了面容,使人看不清她長相。
另一人,正是那朗聲大笑者,卻是個鶴發老者,白衣道袍,手持拂塵,看上去仙風道骨。
洛朝看見老者服飾上的紋樣,卻有些不解:這是天機樓的人?怎麼會到這汐河一個凡間人家來?
所謂天機樓,乃是此世與摘星閣相對應的一個勢力,二者皆擅長占蔔算卦、奇門遁甲,喜歡招攬能人異士,且都傳承悠久。
據已知記載,這兩個勢力在十幾萬年前君氏滅亡前就已經存在,最初的起源早已經不可考了,甚至,有記載說,二者本是同出一源。
但兩個如此相似的勢力之所以能共存許久,且沒有起過什麼沖突,卻不是因為那沒有根據的同源之說,而是因為,他們占蔔的方向不同——
一者問勢,一者問命。
摘星閣隻蔔天下大勢,問氏族門派的興衰,看戰事起落,預知世間興亡。
據說,君氏未滅之時,摘星閣每代行走世間的弟子之中,總有幾位要常伴君王側,是名副其實的天子近臣。
到了如今,世間頂尖氏族、門派的執掌人身邊,也總少不了摘星閣的身影,就拿洛朝來說,上輩子他成為修界帝尊之後,可與不少頗有名望的摘星閣修士打過交道。
天機樓則不同,他們隻蔔命,而且,隻算個人的命運,其弟子行事也沒有摘星閣的人那麼故弄玄虛,而是在各處設立分樓,明碼标價,多少靈石可算一次命。
一般而言,修士的修為越高,問的事情越久遠,牽扯的東西越多,價格就會越高。
天機樓弟子也會行走世間,說好聽點叫遊曆人間,說難聽點就是攬客,四處去找那些在道途上有困惑的修士,尤其是那些突破無望、壽元将盡又渴望長生且家底豐厚的高階修士。
在洛朝看來,這些人就是打着為人指點迷津、尋找道途機緣的幌子四處招搖撞騙,同樣是神棍,卻還不如摘星閣有格調。
雖然摘星閣也是滿嘴胡話去忽悠人,但好歹忽悠的都是些不缺錢的大勢力掌門人,但那些帶着巨額靈石踏入天機樓隻求一卦的人,可不全是富有之人,甚至,傾家蕩産但求一個批命的極端者也不少見。
天機樓弟子多現于人間繁華之所,各類雲宮仙殿等,或者,去往靈山秀水之處,尋找隐士大能。
因此,他們出現在凡俗人家,是非常奇怪的事。
洛朝正疑惑着,卻見那白袍老人撫着花白的胡須,神色舒緩欣慰,向那被困在囚籠中的顧崇禧看去:
“好一顆天然道心,你我真是不虛此行啊!”
顧崇禧被這麼打量着,顯然有點害怕,他瑟縮着朝後退去,卻撞到了身後囚籠的木欄。
他顯然已經察覺出異樣:周圍所有人都不會動了,眼前這兩個莫名出現的人不是他區區一個孩子可以對抗的。
卻見那被鬥篷蓋住面容的女修也開口了,聲音清冷:“确實是天生道心,若踏上修行之路,前途必一片坦蕩。”
白袍老者又撫須而笑:“尊者,這下您心願可了了,您的道果繼承有望。”
“您三年前向我求卦,要于世間找一合适的繼道者,卦象卻模糊不清,隻說要向南走,卻從不說具體的地點。”
“老朽這兩年來可真是愁掉了頭發,南陸廣闊,如何從浩渺人海裡找到一個合适的人呢?如今,發現一個天生道心,自然是最适合繼承您的劍道的。”
那女修也點點頭:“先前卻是我們自己迷障了,隻在南陸各大仙門新入門的仙童裡找,自然是難有收獲,畢竟,資質最佳的那些弟子早就被收為關門弟子了,肯定輪不上我這個外人來挑撿。”
那白袍老者便苦笑搖頭:“也是老朽愚鈍了,您是中域顧氏出身,便是撇開中域,要來南陸找一個繼承人,也當從與顧氏有關的地方尋。”
說罷,那老者又感慨一聲:“就是想不到,這樣的偏僻之所,竟然還有一個顧氏外支。”
那女修也擡頭,打量着四處布景,道:“一個已經沒落的外支,不過,其祖上似乎是在我顧氏麾下從軍之人,如此一來,身世倒也清白合适。”
老者也點頭笑道:“這樣一個沒落之族,居然出了一個千年難見的天生道心,可笑的是,這些凡人竟以之為癡傻愚鈍。”
女修的聲音裡也帶了點欣慰:“天生道心實屬難見,我等能遇上,也是運氣使然,不過,這些凡人便是真的有識别這等資質的能力,也護持不起他的道途。”
老者又朗聲大笑:“别說是一個凡人氏族了,天生道心者一旦出世,就會成為無數勢力的眼中釘,便是個頗有底蘊的修仙氏族也未必能保他不于道途之中夭折。”
女修又道:“資質絕佳,自是有利有弊,道途突破少有障礙,就更容易成為敵對者的鏟除目标,但是,他既然要成為我的弟子,這些磨砺就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