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來茶坊内,明燭滿堂,笙歌燕舞,随着暮色降臨,茶坊也慢慢籠上一層旖旎情愫。
推杯至盞間,喝的是郎情妾意,品的是凡塵百味。
紅燭淚垂,眉目傳情。
南來北往的消息情報,也随輕啟朱唇在這紅鸾帳内外,被篩選、被編織、被收集起來悄悄呈送出去。
九哥兒坐鎮坊台之前,一身清涼的羽衣,周身斜纏着妃色絲錦,冰台色薄紗披帛松松纏在手臂間,行動間輕柳拂風,春波蕩漾。他如往常一般招待客人,左右逢源,八面玲珑,仿佛兩炷香前東門截貨之事,并不是他做的一般。
台下雅座間端坐一位客人,雖一身便裝,眉宇間貴氣難掩。此人進門時九哥兒就留意到了。此等客人,坊中并不少見。有的來坊中尋人,有的來茶坊尋信,有的慕名來品茶,當然也有人此行目的就是茶坊本身,或者再具體一點,茶坊背後的駱家。
不過對方喬莊一番,故意保持低調,明顯是不想被打擾,九哥兒也便裝作不知。可等他從東門外回來,換了衣衫,對方仍端坐雅間。
九哥兒眸心動了動,他親自登台獻了一支羽衣舞,翩若飛仙,迅如遊隼,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惹得台下掌聲陣陣,彩頭翻飛。
無人在意的角落,茶坊老仆役正一臉焦急望着台上的九哥兒。不過獻舞之時他不敢叨擾,隻能一邊揮袖擦汗一邊焦急地踱着步子。六神無主,又無可奈何。
方才東門之事第一時間已傳回府中。車馬備在暗巷,老爺讓他去府上一趟。
台下一舉一動都盡收九哥兒眼底,當然也包括老仆役的焦慮不安。
一曲舞罷,他将自制飛天茶,一盞一盞親手捧與雅座賓客,當然那一位客人也不例外。
那位客人神情淡淡等在那,似乎知道這茶注定會有自己一盞,似乎也清楚自己注定會是最後一位。九哥兒将茶捧至近前,三尺外便微微行禮緻意,雖如常獻茶,似乎哪裡又有些不尋常。雙方盡量避免肢體接觸,茶盞近身遞接時,連視線都有意錯開,全程更無一字交流。
奉完茶,九哥兒複又登台告惱,笑說:“九哥兒有事要失陪了。今夜若回得來,便再獻舞一支。若回不來……”
一語未了,台下吵成一片:
“九哥兒,你去哪兒?本公子陪你去!”
“你今晚若不回來,我們可就不走了!”
“九哥兒别怕,若有人敢為難你,本公子可不是吃素的!”
吵嚷的都是悅來茶坊常客,知道九哥兒雖面上風光,背後也是有主子的。有主子就有做不得主之事。
馬車上九哥兒換了一身素服。
“哥兒,你今日糊塗哇!”
老仆役還想多說兩句,九哥兒擡手制止,一副看淡一切的神情。
“無妨。我今日既決定去東門外,便做好了受罰的準備。”
馬車停在駱家角門。早有兩名暗衛等在哪裡,手中利刃在一排“駱”字宅燈照耀下,越發陰森冰冷。
九哥兒裹緊大氅下車,輕描淡寫交代:“蒲叔,若亥時我還沒出來,就不用等了。我房間那個鑲螺钿紫檀匣子裡有幾兩銀子,你自行拿去置辦幾畝地,将來若離了這裡,也有個傍身之資。”
“别說傻話……一定出得來。你好好求求老爺,學會低頭,保住小命……”
老仆役站在原地,看着九哥兒瘦弱的背影,被關進重門掩映的駱宅,心中歎息一陣重似一陣。他自然知道這“不用等了”意味着什麼。
被暗衛從這個門帶進駱家之人,能有幾人得以全須全影地走出來?
一所幽靜小院,進得中庭,九哥兒冠巾盡摘,褪去外氅,隻剩内裡一襲素服。複又脫掉鞋襪,赤腳散發走進在鋒利細碎的石子鋪就的訓誡石陣中。
撲通一聲,雙膝重重跪在石子之上。鑽心之痛,九哥兒眉心不覺蹙了蹙。
“九哥兒特來請罪,請老爺責罰!”
房門緊閉,良久,屋内燈光亮起,一個黑色人影緩緩鋪上窗扇。幽靈一般。
“好大的膽子!是誰讓你去興師動衆去動薛家的貨物?”
“是九哥兒自己的主意!請老爺責罰!”九哥兒一個頭磕下去,額角鈍痛,随即傳來一絲血腥。
“罰自然是要罰的。違背主命,擅做主張,當受何等懲戒?”
“初犯,烙刑,左右腳心各一。”九哥兒面不改色,對答如流,似乎早已做好一切準備。
腳心受刑,雖不至于無法行走,但對不是登台獻舞制茶的首席茶伎而言,無疑是一大重創。若恢複得好,一兩個月便能出來侍客。若行刑時出點差池,這一雙腿腳露出殘疾,這茶伎是做不成了。
一個無用之人,一枚側徹頭徹尾的棄子,換做旁人逐出去即可。但九哥兒不同。他是當家茶伎,這些年來知道茶坊裡外的大小之事知道的太多。
等待他的隻有且僅有一個結局——永遠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