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樹上修剪下的藤條枝葉,齊整堆在雲家院内的那方青苔之上,一片葉子、一根細蔓也沒少。
以現代科學的冰冷視角來看,這些藤條多數不符合扡插标準,而且葡萄最佳扡插時間在春秋兩季。但在莊聿白眼中,眼前這些枯藤細枝,就是最好的扡插藤條;當下時節,就是最好的扡插時間。
每兩個芽點截為一根,莊聿白盡最大可能截出120根扡插枝條,小心翼翼地放進備好的竹籃中。幹苔吸足水鋪在籃中,保持枝條新鮮濕潤。
雲鶴年從旁全程看着,不說話,隻靜靜坐在椅子裡。雲無擇卻覺得阿爹的視線一會兒很遠,一會兒又很近,多數時間似乎并不在看眼前的修剪場景。
留下的殘枝斷葉,劉叔仔細收起來,和往常一樣送去院外墳墓旁的落葉冢好生埋葬。
孟知彰和莊聿白帶着一籃枝條,正要起身辭别。雲鶴年站起來,緩步走近,就輕輕掀開籃中濕糯的苔藓層,伸手撫摸其下的新切傷口。
就像一場告别,獨屬于他自己的告别。
新生,終歸要以裂骨之痛為起始。這是必經過程,這也是逃不過的代價。
和這一籃葡萄枝條一起帶回家的,還有一籃山中收集的腐殖土,莊聿白計劃用來做葡萄扡插苗初期生根階段的培植土。
此前的莊聿白滿腔熱血,對葡萄藤志在在必得,也自信有能力說服雲先生讓他修剪葡萄藤,所以他早用當年生柳樹枝,自制了一大桶“生根水”備在那裡。
可滿滿一籃葡萄枝藤帶回來後,莊聿白卻并沒有想象中那樣意氣揚揚,更沒有得償所願後的躊躇滿志,甚至有些怅然若失,悶悶的,帶着淡淡的憂傷。
無論從哪個層面講,這些葡萄枝藤,都值得被珍重再珍重地對待。
莊聿白用山中帶回的腐殖質和家中制作的肥料配比出葡萄專用培植土,在菜園中開辟出一片隻有小半天日曬的地方來育苗。
所有枝條從籃中取出後,在生根水中泡了兩刻鐘,趁着日頭偏西、陽光溫和的時段,一根一根插到疏松透氣的培植土中。每隔半尺遠一棵。藤枝直立,上芽點朝上,将下芽點沒入土中。
孟知彰不是不好奇莊聿白如何說服的雲先生。但莊聿白不主動開啟這個話題,他也絕不會越界半步去窺探。
按照莊聿白的指示,孟知彰給每根枝藤澆透水,又将籃中幹苔鋪在枝藤根部,說有助于蓄水生長。
他自己也不清楚,為何就是這般沒來由信任莊聿白。哪怕不知道對方就是自己的未婚夫郎時,便有種奇怪的安心感。
或許讓他信任,讓他安心的,隻是眼前這個人。無關身份,無關名利,更無關其他。
孟知彰微微擡眸,莊聿白的身影映在粉藍一片晚霞中,溫柔得像個夢。美好又酸澀。
他不知道當年駱瞻為何中途命喪。但他知道,他孟知彰會拼勁全力、竭盡所能,絕不讓雲先生的遭遇出現在莊聿白身上。
*
不出意外,葡萄修剪後,雲先生就病倒了。
雖不如此前那般嚴重,雲無擇還是寸步不離随侍左右。看着阿爹消瘦的身形,他不禁在想是不是自己錯了。或許自己就不該跟阿爹提什麼科舉、武舉之事。
這日天氣晴好,雲鶴年讓兒子陪他在葡萄樹下坐一坐。
修剪過後的葡萄樹,疏朗不少,看着也精神許多。
“阿爹,您看!新長出的枝桠葉片,已經在将修剪的缺口慢慢填上了。”
順着兒子的視線,雲鶴年慢慢打量着這棵陪了自己近二十年的老朋友,猛一看上去确實有了些陌生,但這種改變,也不是無法接受。
新生葉片托舉着陽光,“老朋友”似乎有些高興。
光斑斜斜灑下來,打上雲鶴年的睫羽,他半眯起眼睛,心中想着對莊聿白那日的話。
過去的美好,曾經的溫情,這些人生所珍視的東西,永遠值得珍重珍藏。可藏起來,就是唯一結局麼、唯一歸宿?
若讓所珍視的人或情感站在光裡,讓更多人看到,讓它發出屬于自己的光彩,或許……
雲鶴年沒有繼續想下去。他擡起眼眸看向兒子。
語言向來是蒼白無力的。道理誰都懂,難的是心結,難的是邁出這最難的第一步。
“我聽說武舉是在長甯州比試?”
“是的。”雲無擇心中一緊,他不知道阿爹為何突然提起此事。此前他瞞着阿爹報了名,首場比試就在七日後。雖然他不理解為何阿爹執意反對。但若為此惹阿爹傷心,這次比試不去也罷。
“阿爹……”雲無擇決心已下。
雲鶴年卻擡手打斷了兒子的話。父子連心,雲無擇一個垂眸,他便知兒子要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