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深,水冷。
雖是暑夏之際,潭水卻像是冰山中沁出來的,噬骨的冷。離岸一米遠,腳卻根本碰不到潭底,或者說着水潭就沒有底。
潭水猛地從頭頂蓋下來,莊聿白狠狠嗆了兩口水,窒息感帶着瀕死絕望感,他慌了。手腳并用,狠命掙紮起來。奈何周身衣服死死箍住他,生鐵一般,都任他如何掙紮,動彈不得半分。
水溫過低、潭水堅硬,每一下掙紮都像是在冰冷的鐵水中攪纏。莊聿白很快沒了力氣,他緊閉雙眼,潭底黝黑,沒一絲亮光。
耳畔除了如擂心跳,再就是灌進耳道的大作水聲,恍惚中似乎還有陣陣唢呐之聲傳來。唢呐悠遠凄厲,夾着字正腔圓的祭詞:
“莊氏族人,伏拜祝告……敬奉三牲及童子一人,莊氏聿白……躬身侍奉……祭禮告成,伏惟尚飨!”
莊聿白不記得自己怎麼被救上岸,也不記得如何回的家。
他吓壞了。更具體些,應該是被震驚到幾乎失了魂魄。
寒冷的潭水像冰醒了他的身子,将另一個人的生命軌迹帶進來,兩段記憶在他的頭腦中開始和交錯重合。莊聿白一時分辨不清,哪個是真實的自己。
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
莊聿白呆呆的,像一個牽線木偶,任憑孟知彰安排處置。
孟知彰遞過巾帕,他便給自己擦水;遞過幹淨衣物,他便解帶換上;遞過一碗姜糖水,他端起來幾口喝淨。
一苗燈火搖曳,莊聿白靜靜坐在椅子上。此刻的他,很亂。
原主的記憶就像電影的蒙太奇鏡頭,在莊聿白腦海一幀一幀閃過,觀影人也隻有莊聿白一人。
每一幀畫面或清晰,或朦胧,或清晰完整,或零散破碎……但整體底色是晦暗的,潮漉漉的,化不開的苦澀和酸澀。
除了辭世的母親,似乎從來沒有人對原主展示過真正的友善和溫暖。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時不時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在鏡頭中飄過,繼母劉氏,弟弟莊鵬程,族長次子莊皓仁……每張臉背後,都是不可告人的算計和惡意。
隻需一眼,莊聿白的後背就像被冰冷的刀刃劃開,徹骨的痛。
原主的凄慘身世,令莊聿白震驚不已,更憤怒不已。
他不能理解世上怎會有如此荒謬之事:為求所謂的風調雨順,将一風華正茂的少年活活獻祭。這簡直是無視法度,踐踏道德,滅絕人倫……
莊聿白恨恨一拳砸在桌邊。疼,可不等他收回拳,一個名字猛地跳入他腦海:孟知彰!
孟知彰?!沒錯,是這個名字。
原主的生命軌迹,怎麼會和“孟知彰”有瓜葛?
莊聿白大為不解,想了片刻,終于明白過來。天下同名同姓的多了,原主也認識一個叫“孟知彰”的人,不足為奇。
莊聿白的心剛放下片刻,忽然如針線穿肉,猛地懸揪起來。那一幀記憶裡,原主祭河前歡天喜地試穿的嫁衣,是要給他的待嫁夫君孟知彰看……
長甯州,暨縣,孟家村,孟知彰!
莊聿白待嫁夫君,孟知彰。孟知彰未婚夫郎,莊聿白。
幾聲驚雷在莊聿白頭頂滾了又滾。
莊聿白手腳冰涼,三伏天裡,他卻由内而外冷得直發抖。
孟知彰要娶的男子,竟然是自己!
莊聿白一陣胸悶,他伏在桌子上,感覺自己呼吸不上來,整個人要憋悶而死。
不知過了多久,等他緩過些神,終于意識到起記憶中的孟知彰,就是此時此刻待在自己身邊、而且與自己同床共枕生活了一個月的人!
他擡起頭,下意識滿屋搜尋孟知彰的影子。像一隻驚慌失措的小鹿,尋找近在咫尺的危險獵豹。
近旁的椅子,是空的。
往日總在旁邊椅子上等自己的孟知彰,今日卻早早結束溫書活動,此刻已經躺去床上睡了。
月光和燈光在房内交錯,滿室寂靜。
熟悉的生活場景下,莊聿白似乎沒那麼緊張,情緒也漸漸平穩下來。
雖是早年就定下的娃娃親,原主隻知道孟知彰姓誰名甚、家在何處。古代禁忌較多,洞房前成婚雙方大多不會見面。也就是原主根本沒見過孟知彰,更不知其黑白美醜還是高矮胖瘦。
莊聿白擦了擦額頭的冷汗。
萬幸啊萬幸!這樣說來,孟知彰也不知道原主長什麼樣。而且自己也沒說真實名字。方才有那麼一瞬,他還傻傻地以為孟知彰早就認出了自己,隻是礙于情面,每日同自己演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