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知彰輕聲出了門。
莊聿白支肘側卧在枕上,黑暗中靜靜聽院中的動靜。好在很快對方就回來了。
一苗燈火将夜色驅散,莊聿白的眸子跟着明亮起來,緊緊盯着孟知彰的一舉一動。
“是老鼠。”近來日家中吃食較多,難免吸引到老鼠。孟知彰将廚竈又檢查了一遍,“放心,無事的。改日聘隻狸奴或者買些鼠藥。”
一盞水遞到莊聿白唇邊,莊聿白沒多想,理所當然地在孟知彰手中咕嘟咕嘟喝起來。清水清涼,微微發甜,他喝了兩口,随後擡起視線,孟知彰好整以暇的面龐看不出半分愠色。
“有老鼠,你不生氣麼?”
“生氣?”見對方不喝了,孟知彰将碗盞收回來,“人的情緒和精力,要用在有意義的事情上,不是麼?老鼠撞倒支架,收起來便是。家中糧米吃食等,我們好生看顧着免受禍害。生氣,不解決問題。所以,不生氣。”
莊聿白歪着頭,擡起睡意仍存的眼睛看向眼前人。别人是喜怒不形于色,他是心中不生喜怒,确實是個情緒穩定的人。
孟知彰拖着影子走回去,将碗盞放在桌上:“家中有鼠,某種意義上也算幸事。”
“幸事?”莊聿白以為自己聽岔了。
孟知彰剪下燈花,火苗漸漸縮小,後又倏忽一跳,更加明亮起來:“荒亂饑馑之年,莫說米肉價貴不可得,草蟲樹皮都能賣錢,西境戰亂那年加上蝗災旱災,一隻老鼠價值兩百文。”
“兩百文!怎麼可能!”那可是30斤糧食,10斤大蝦,10斤油!莊聿白心中快速換算着一隻老鼠的購買力,認定孟知彰是在開玩笑。
不過細想似乎也說得通,人都要餓死了,一隻老鼠能保命,200文想必也是有人買的。
莊聿白轉念又想到什麼,看向孟知彰:“不過孟兄你年歲也不大,想必沒經曆過這樣的大荒大亂,一隻老鼠200文,你如何知道得這般詳細?”
孟知彰眉心暗不可察一揚,半側身,示意莊聿白往他身後看。這滿牆的書,可不隻是擺設。
孟知彰修長有力的手指在層疊書脊上擦過,聲音沉靜異常:“孟某有幸,上有遮風片瓦,下有立錐之地,不至流離失所。眼下不僅溫飽尚能維持,還有餘力讀上幾本書,這更算是萬幸中的萬幸。尋常之家有鬧鼠,說明郊野之外無流民。所以,們謀見到家中有鼠,不僅不生氣,還心存慶幸。”
今晚的孟知彰似乎感慨頗多。莊聿白猜不透原本嚴肅持重的身軀上究竟背負着什麼。
年少時,莊聿白曾讀到赫赫有名的橫渠四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莊聿白一直覺得這隻是文人的夢話醉話。世間哪會真有這樣滿腔熱忱之人 ,不過是文人的自我美化和曆史的濾鏡加持罷了。
一陣不知從何而起的風,吹到孟知彰臉頰上,發絲輕揚,他的視線下意識朝光亮處看去。
明亮燈輝灑滿眼前人衣衫,身後是浩瀚書海,孟知彰就站在那光裡,隔着桌案,隔着夜色,隔着時空看過來。
莊聿白心頭猛然一震。
腹有詩書,潛修自牧,胸蕩浩然之氣的少年卿相,忽然有了模樣。
孟知彰熄了燈,托着手中半盞水,莊聿白喝剩的半盞水,遲疑片刻,在夜幕下遞到唇邊,仰頭一飲而盡。
莊聿白雙腳搭在床邊,仍支肘側卧在枕上,他有很多話想同眼前人說,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腳步聲越來越近,停在床邊。莊聿白已經能感受到對方的沉穩的氣息和漸漸逼近的溫度。
但孟知彰一直停在那裡,猜不透要做什麼。
“孟兄,你怎麼不上來?”莊聿白終究忍不住。
黑暗中的身軀動了動,似乎有些為難,半日道:“你……睡在了我的枕上。”
*
莊聿白從床上爬起來時,院中已經忙得熱火朝天。
孟知彰和牛大有各執一木盆,認真揉洗面團,無人講話,唯有水聲叮咚。陰涼處擺着四五桶潔白的澱粉水,三四團綿軟的面筋浸泡在清水中等待下一步炸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