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山腳下,清溪山巍峨入雲,青石台階蜿蜒而上,直通天際。清晨的山霧厚重,将山體籠罩得嚴嚴實實,隻隐約露出幾處輪廓。空氣中彌漫着草木的清香,混合着淡淡的檀香,沁人心脾。
該說我趕巧了還是清溪山香火旺盛,這天同我一道上山的人特别多。山道上香客絡繹不絕,腳步聲與低語聲交織,回蕩在山間。
我可是犧牲了懶覺特地早起的!大家都不喜歡睡覺嗎!
“清溪山拜過的神仙都會顯靈!”
上山途中我不知聽到身旁多少人說了這句話。
“我上次來許了個願,沒過多久就應驗了,真是神了!”
“下山以後我娘子就懷上了!”
“我說生女兒還真生了個女兒!神仙保佑啊!”
“我家院子直接挖出一箱白銀。”
……有這麼神嗎?
神不是都兇巴巴的,從不聽人話的嘛。至少我認識的神是這樣的。
人流在進入山門口開始四散,尋找各自的神。我決定挨着找,不放過任何一座神像。
在層層疊疊的綠意中,一片氣勢恢宏的建築群赫然出現在眼前。朱紅色的圍牆綿延不絕,金色的琉璃瓦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正中央是一座巍峨的主殿,飛檐翹角,雕梁畫棟,檐角懸挂的銅鈴在風中發出清脆的響聲。
向來安靜的神像前,跪着祭拜的人,隻聽見來來往往的腳步聲。
我走過一尊尊神像前,尋找我要的神。
掌管天地書籍典藏的神雲枕書,不是。掌管天工制造的神北雷,不是。掌管夢境的神東婝,不是。掌管墨的神俞墨,不是。掌管世間花花草草的神疏花,不是。
這都供的什麼神啊……
……突然想起,我似乎并不知道神像的名字……藏在醫鹿山後山的神像,莫非是醫仙葛榆?可大殿供奉的就是葛榆,沒必要在後山藏一樽啊。
正當我納悶,環顧四周,餘光突然瞥向暗處。
雄偉的殿内,一位男子背對着衆人,望着敞開的窗台上不知是誰個貪玩的孩子放在那裡的一朵小黃花,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深棕色的長發被紅色的發帶束在頭頂,發尾随着穿堂的清風微微拂動。他站在無人在意的角落,像是隐匿在黑暗中的孤魂。沒人注意他,隻有我。
我一眼認出了他,是光州那晚醉月樓前,橋上莫名消失的人。
有緣自會相逢嗎。
我站在大殿神像籠罩下的陰影裡,呼吸不自覺地屏住了。喉嚨發緊,仿佛有什麼字眼要沖破而出,卻又被無形的力量堵在那裡。
他轉過身來了。
那雙眼睛——我從未見過如此空洞的眼神,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光芒的黑洞,又像是深不見底的寒潭。人潮在我們之間川流不息,香客們的腳步聲、低語聲交織成一片嘈雜,可我的眼裡隻剩他。
我們的目光穿過人群,安靜地、固執地糾纏在一起。
心髒突然傳來一陣刺痛,眼眶不受控制地發熱。我想沖上去抱住他,這個念頭來得如此強烈,以至于我的雙腳已經微微前傾。
可是為什麼?他是誰?為什麼看到他,我就有種想哭的沖動?
“七……”
嘴唇止不住的發抖,我到底想喊出什麼字。
目光在他身上遊移,試圖尋找答案。他穿着一襲褐色長衫,衣料上隐約可見暗紋,在陽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澤。腰間系着一條青色絲縧,垂着一枚玉佩。
當他垂下眼睑的瞬間,我的視線被那枚玉佩吸引。那是一塊上等的羊脂白玉,溫潤通透。我眯起眼睛,努力辨認上面的圖案:松鶴展翅,神龜昂首,腳下踩着黑白分明的棋子,周身環繞着蜿蜒的水紋。
“松鶴、棋子、水源……”我無意識地喃喃出聲。
他的身體頓時僵住。
那一瞬間,我清楚地看到他的手指微微顫抖。他的目光如電般掃過我,又迅速移開。他轉身的動作快得幾乎帶起一陣風,褐色的衣袂翻飛,轉眼間就消失在殿外的陽光下。
“等等!”
我立刻撥開人群追了出去。
青石闆路上,他的背影若隐若現。我提着裙擺,顧不得形象,拼命追趕。可是他的步伐太快了,每一步都像是丈量過一般,明明看起來走得不急不緩,卻始終與我保持着距離。
後山的山門漸漸近了,我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心肺火辣辣地疼。沒注意到腳下的台階,一個踉跄,我跌坐在青石闆上,掌心被粗糙的石面磨得生疼。
“你跑那麼快做什麼……”我喘着氣,聲音裡帶着哭腔,“我就想問你幾句話啊……”
山風拂過,松濤陣陣。我環顧四周,空無一人,卻總覺得有一道目光在暗處注視着我。
“我失憶了,”我對着空氣輕聲說,“我想找回自己的名字。你一定認識我對不對?可不可以出來,讓我看看你……”
回答我的隻有風聲。
“你為什麼不不許我靠近,告訴我呀……我摔傷了你也不管……”
我伏在地上。
“你到底是誰啊……”
指尖摩擦地面,生疼也抵不過身體窒息的痛感。
不知過了多久,有腳步聲由遠及近。是山中巡值的弟子,他們看到我狼狽的樣子,連忙上前攙扶。我任由他們扶起,目光卻仍不死心地掃視着四周的樹影。
他終究沒有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