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躲在廊下,望着柳硯清遠去的背影。月華如水,将他那一襲白衣鍍上一層朦胧的銀光。這已經是我重生後三個月内,第三次看見他在月圓之夜獨自上山了。
每月十五,月圓之日。
前兩次我都按捺住了好奇心,可這一次,我總覺得心裡不安。柳硯清從來不肯主動告訴我,既然他不肯說,隻有做徒兒的自己發現了。
我攥緊了衣袖,提起裙擺,悄悄跟了上去。
熟悉的蜿蜒曲折,即便在黑暗中,僅靠月光看清腳下的路,我也猜到了這是通往梅林的路。
山路崎岖,柳硯清的腳步卻很穩。他手中提着一盞青燈,燈影搖曳,在石階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我遠遠跟着,不敢靠得太近。柳硯清的修為高深,稍有不慎就會被發現,到時候又免不了一頓數落。
白梅林就在山頂,月光下,一樹樹白梅開得正盛,花瓣紛飛如雪。柳硯清的身影沒入林中,我躲在樹後,看着他走到一株最大的白梅樹下,盤膝而坐。
月光透過枝葉灑落,我屏住呼吸,看着柳硯清緩緩摘下束發的玉簪。刹那間,如瀑的青絲寸寸染白,在月光下泛着銀色的光澤。我捂住嘴,生怕自己驚呼出聲。
“出來吧。”柳硯清的聲音突然響起,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
我渾身一僵,心跳幾乎停止。原來他早就發現了,虧我隐藏得這麼好。
“師……”我下意識又要喊出那個稱呼,又硬生生改口,“硯清……”
我走到他身邊坐下,視線總不自覺看向他幾乎和白梅融為一體的白發。
什麼時候開始的?還是仙人活得久了,所以白了頭發?可為何隻在月圓之日?
“硯清,”我的聲音哽咽,“一定又是因為救我吧,你的頭發……”
我伸出顫顫巍巍的手,指尖勾起他的一縷發絲。
從頭頂垂至腰間的白發如冬日的初雪,輕盈而純淨。每一根銀絲都像是被月光浸染過,泛着柔和的光澤,透出一種靜谧的美感。銀絲劃過指縫,酥麻的感覺勾起我鼻尖酸澀。
“與你無關。”月光下他的面容依舊清冷,眼神卻柔和了幾分,“修行之人,總有内力不穩固的時候。”
我埋下頭,抓住他的衣袖。抽噎片刻,眼淚不争氣地落在手背。
“回去吧。”他輕輕抽回衣袖,見我止不住地抽噎,又擡手替我拭去眼淚,“夜深露重,你身子剛好,回去休息吧。”
我固執地搖頭:“我陪着你。”
柳硯清沉默片刻,終究沒有趕我走。
我抱膝坐在他身邊,看着滿林白梅在月光下搖曳。他的白發與白梅相映,美得驚心動魄,卻又讓人心疼。
夜風拂過,帶來陣陣梅香。我悄悄挪近了些,将頭輕輕靠在他肩上。他沒有推開我,隻是輕輕歎了口氣。我靠在他肩頭,感受着他身上清冷的藥香。
“硯清,”我輕聲開口,聲音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三百多年,你有沒有特别喜歡過一個人?”
他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我感覺到他的呼吸有一瞬間的停滞,随後又恢複如常。月光下,我看見他纖長的睫毛輕輕顫動,在蒼白的臉上投下一片陰影。
他沉默了許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回答。夜風卷起幾片白梅,落在他的衣襟上。
“有。”
他終于開口,聲音很輕,和着醫鹿山夜裡的風,仿佛怕驚擾了這片月色。
我的心猛地揪緊,卻又忍不住追問。
“什麼時候?”
“三百年前,”他的目光望向遠方,仿佛穿越了時光,“還在學醫的時候。”
我擡眸,看見那張清隽的臉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清冷,卻又帶着一絲說不出的溫柔。又是這個想起過去那個我的神情。
“學醫?”我輕聲問,“那姑娘也是會醫術的仙子?”
“不是。她……不學無術。”
夜風突然大了起來,卷起滿地白梅。感覺有花瓣落在眼前,我下意識躲閃,眼睛像被輕輕刺了一下。忽地,冰冷的指尖觸碰我緊閉的眼,動作輕柔得讓我心跳加速。再睜眼,他已經收回那隻骨節分明的手。
“呵……”我自嘲般笑了一聲。
我靠回他的肩頭,感受着他身上傳來的溫度。月光下,我們的影子再次交疊在一起,仿佛融為一體。這一刻,我突然希望時間能夠永遠停留在這一刻。至少,讓我在他肩頭多停留一會兒。
“南風……”
我喃喃道。
他卻像是聽到了什麼驚天秘密,蓦地看向我。
“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不知為何,那天醒來,床頭多了這麼一首詩。”
聽完我的話,柳硯清如釋重負般輕歎一息,視線收回,又看向我。
“别動,有花瓣。”
他的手指輕輕撫過我的發絲,拂去花瓣,但更像是在安撫。我閉上眼睛,聽着他平穩的心跳。白梅的香氣越發濃郁,我感覺到他的呼吸漸漸困意來襲。月光依舊溫柔地灑落,将這片白梅林染成銀色。
“你又給我施了什麼想睡覺的法術吧……”
“你身子還未痊愈,需要多休息。”
“騙人。你就是,不喜歡我……不想和我多說兩句……”
頭頂似乎響起一聲輕笑。
“若真是這樣,怎會留你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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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萊仙島的黃昏總是格外漫長,似乎和某位大仙的心情息息相關。夕陽将海面染成金色,浪花拍打着岸邊的礁石,發出輕柔的聲響。柳硯清沿着海岸漫步,白衣被海風輕輕揚起。
遠處一塊突出的岩石上,坐着一個身着淡青色紗裙的女子。她的長發随風飄揚,羽帶也在風中起伏。海風送來她身上淡淡的蓮香,混合着海水的鹹澀。
“仙子今日身子可有什麼不适?”柳硯清主動上前問候道。
南風仙子猛地轉過頭來,怒視柳硯清。她站起身,赤足踩在岩石上。
“不知禮數,沒大沒小,你們凡人都這麼沒禮貌嗎?”
柳硯清一怔,連忙拱手。
“抱歉,打擾了仙子……是在下唐突了。”
“哼,”南風仙子還在氣頭,上下打量着他,“看你一副知書達理的模樣,想不到内裡竟是個禽獸!”
柳硯清被這話噎住,一時不知如何回應。夕陽的餘晖映在南風仙子的臉上,将她氣惱的神情襯得格外生動。她的眼睛很亮,像是盛滿了星光,此刻因為憤怒而更加璀璨。
“仙子誤會了,”他無奈道,“在下隻是見仙子獨自在此,擔心......”
“擔心什麼?”南風仙子打斷他的話,“擔心我想不開跳海嗎?”
她說着,竟真的往岩石邊緣邁了一步。
柳硯清心頭一緊,下意識伸手去拉她。南風仙子卻突然轉身,裙擺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
旋即,仙子緩緩落在柳硯清身邊,揚起唇角笑得狡黠。
“看把你吓的。”
柳硯清這才松了口氣,見她赤足踩在沙灘上,腳踝纖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雲端。
“不過,”她突然回頭,眼中帶着促狹,“你剛才是不是想抱我?昨晚沒抱夠?”
柳硯清一時語塞,耳根微微發燙。夕陽下,南風仙子的笑容比晚霞還要明媚。海風揚起她的發絲,帶着淡淡的蓮香。
自那日海邊相遇後,柳硯清總能在仙島的各個角落偶遇南風仙子。
有時她在藥園裡偷摘靈果吃,被他抓個正着;有時她在藏書閣打瞌睡,醒來時發現身上披着他的外袍;更多時候,她會在黃昏時分出現在海邊,赤足踩着浪花,等他來尋。
“硯清。”南風仙子頭也不回,聲音裡帶着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