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步回過神來的時候，慕青玄也不知何時起的身，一瘸一拐地站到焚臨阡身邊去了。兩人一左一右，背影烏黑，擡頭望着密布的惡鬼，劍已出鞘。

腳底似有地動山搖之勢，整座客棧如同篩糠一般劇烈地晃動起來，結界要裂不裂的大口已經薄得就剩一層淺暈，竟是蹲都蹲不住，燭台紛紛倒地熄滅。那兩人竟是巋然不動，腳底生了根般的紮實，一步沒踉跄。耶步拼命去撈，卻聽“咔嚓”一聲，腳底的木闆霍然裂開一道大口，與他們二人徹底分開。他絕望大喊：“你倆别耍帥了！别去！快回來！青玄哥！阡哥！别丢下我！”

慕青玄道：“思德兄，耶步和風大俠就拜托你了。”

腳下晃動得越來越厲害，整座客棧仿佛從中間劈開，兩邊徹底坍塌下來！

結界破了！

思德眼疾手快環住耶步腋下，勒住往後躍去。堪堪站穩，就見那二人迎着蜂擁而來的鬼修沖了進去，頃刻間就沒入惡鬼群中！

耶步拼命掙脫。思德本身不濟，一個趔趄往後栽去，跌坐一旁，頓時頭暈眼花四肢散力，竟沒能再拉住他。

耶步對他道：“德哥，我沒辦法看着他們去死，你幫我守着風大俠，我去去就回！”

思德深知自己去了也是拖累，還要麻煩那兩人照料他的安危，隻能困守原地，再做打算。待眼前眩暈過去，隻見耶步義無反顧地往外沖，卻一頭撞在一堵無形的牆上，這才驚覺慕青玄和焚臨阡不知何時在他周際布了罩，竟左右無法掙脫。

耶步發狠地錘着眼前的虛罩，眼睛通紅，卻是不能撼動一分一毫。

此罩分明是混着問觞的功力，原是他們方才要去符箓，并非為了自保，而是要借問觞的功法将他們困囿。耶步手腳發抖，卻是無論如何地錘不開這堵無形的牆，思德虛弱地道：“别白費力氣了，我們破不開師父的功法的。”

耶步背對着他，喘着粗氣，狠狠揉了把臉，突然轉過身，聲音極力壓制着顫抖：“德哥，我們快想想辦法。”

思德看着他通紅的、努力壓抑情緒的臉：“……我在想。”

耶步胡亂地點點頭，左右焦躁地踱起步來，又搓了幾把臉，嘴裡念叨着：“天網……天網……”

思德費力起身，往前幾步，手掌落在虛罩上，緊皺眉頭去望那邊形勢，腦海裡拼命思索着對策。

他們這頭有符箓庇護，惡鬼不好近身，那頭卻是天然獵物，又特意暴露衆目睽睽之下，邪祟自然蜂擁。

包圍圈中的那二人本就傷勢未愈，應對惡鬼的撲咬已經應接不暇，更别說輕而易舉地将衆勢引去西北角了！然二人雖猶如困獸，寸步難行，卻偏如逆水行舟，任由惡鬼的利齒咬在肩頭、胳膊、雙腿上，長劍一遍遍斬過惡鬼的頭顱，不管不顧地殺出一條血路！

慕青玄本就有腿疾，隻能忍受着劇痛作戰，一潮接一潮的邪祟團團湧上前來，嘶吼着撲咬過去！他一劍斬下前方惡鬼的頭顱，後面數十隻張着血盆大口的惡鬼緊跟着撲上來，瞬息間折扇出手，猶如利器一般割過一圈惡鬼的喉頸，還未來得及收回就有新的一批惡鬼從四面八方圍攻過來，手中的劍卻沒有辦法再次同時将其擊退！

慕青玄手中劍花翻轉，長劍割破面前惡鬼的血肉，一連斬穿七八隻惡鬼，胳膊幾乎要擡不起來，然身後突襲的兩隻惡鬼毫不留情地咬住他的肩膀，還沒感覺到痛，血就已經濺到自己的臉上！

耶步失聲大叫：“青玄哥！！”

慕青玄眼前眩暈，一拳錘在惡鬼的腦門上，硬生生将它擊退出去數十米。再一轉頭，又撲上來數十隻惡鬼，利爪直攻自己面門！

被咬傷的那隻肩膀冒出汩汩黑氣，鮮血順着胳膊往下流，已經黏膩到握不住長劍。他仰頭向後避去，長劍換至左手，橫劍去擋！

惡鬼利爪被擋，索性握住他的劍叫他動彈不得，另一隻利爪直掏腹部！

慕青玄再用内力去擋。僵持間身後一直惡鬼咆哮着從天而降，張牙舞爪地伸出尖利的爪牙，劈頭蓋臉地撲過來！

這一爪直奔天靈穴，試圖從頭皮開始将人撕裂！

慕青玄咬緊牙關，“唰”的一聲拼力砍斷惡鬼的爪牙，轉身揮劍應對。不料雙腿繃得太久，竟沒支撐住，軟了下去，隻好仰身去躲！

正在這時，眼前飛過一道殘影，隻聽“砰”的一聲，張着爪牙的惡鬼就被狠狠踹飛出去！

焚臨阡穩穩落在他身側，胳膊撈住他腰。慕青玄借力站穩，定睛一瞧也見他一臉的污血。

他還有閑心打趣兒：“殿下好狼狽。”

焚臨阡嘩嘩豎起一圈劍陣，喝了聲“破！”，隻聽數聲劍入血肉的脆聲，一圈惡鬼紛紛後撤幾丈遠去。

“若此刻有面銅鏡在手，你就知道我比起你要清爽得多。”他喘着氣道。

慕青玄看着他笑出聲來。

耶步也不知道他們怎麼還能笑得出來，以為這兩人失血過多腦子壞了，眼見數不清的惡鬼又撲上來，叫道：“小心身後！”

焚臨阡轉步一躍，奮力砍下惡鬼的頭顱，落在慕青玄的後方，低聲道：“不要動你的腿，隻管殺眼前的。找到時機我會挾着你往西北方向靠。”

慕青玄手中回扇，甩去方才沾染上的黑血，朝天平舉扇面震開從上方襲來的邪祟：“我還能走，殿下隻需在移動時吩咐我一聲……”

“你若是下半輩子想靠輪車度日，嘴可再硬些。”

慕青玄微愣，看向大腿上剛剛被撲咬到的傷口，失笑：“殿下百忙之餘還能抽空看我，真是……”

後面再說什麼，互相已經聽不見了。

這二人頑強非常，遲遲沒有淪為腹中物，已經将惡鬼饞得徹底喪失理智，發了瘋似的張着血口往他們身上飛撲撕咬，耳邊淨是對方的喘/息、利刃破開皮肉的聲音、惡鬼喉嚨裡的低嗥……再後來，眼前隻剩一片血色，惡鬼的模樣都開始恍惚。可殺了這麼久，卻不見有數量的減少，惡鬼的攻勢反而愈演愈烈，兩人突然意識到，這裡的鬼，似乎是能再生的。

無論在他們身上砍了多少刀，似乎沒有一隻是真正倒下了的。

數百隻沒有頭顱的惡鬼照樣舞着四肢不管不顧地往前沖，并非他們本就是無頭鬼，而是他們剛剛砍下的數百隻惡鬼頭顱，并非惡鬼要害。

沒了頭，照樣可以搖搖晃晃站起來，伸出利爪一遍遍重來。

可要害在哪裡？

邪祟沒有心髒，又該往哪裡捅？

兩具凡人之軀又如何在這千軍萬馬中殺出一條道來？就算真能敵過，卻也難以熬過精力透支這一關。

網中二人，俨然已成了血人，身上沒有一處好的地方，還能殘喘着一條命已是萬幸，怎可能再提劍殺鬼？既已經到了極限，唯等着被惡鬼撕碎瓜分而已……在外圍觀的修士見這凄慘一幕，紛紛背過身去不敢再看。

二人站在惡鬼群中，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吞滅。

究竟要怎麼做？

究竟要将他們砍成幾瓣？

焚臨阡已經要擡不起胳膊，手已經快握不住劍了。

在極緻的疲憊前，竟是連自己的四肢也沒辦法掌控。慕青玄出扇擊退他面前的惡鬼，反握住他的手腕，朝他身體裡輸送靈力。焚臨阡用力抽開，兩隻手一起握住劍，緊緊盯着前方大片的惡鬼群，在惡鬼撲上來的前一刻，竟不要命地主動沖進了惡鬼堆中！

慕青玄當即色變。隻聽焚臨阡嗓子裡爆發出極低的怒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

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

劍身一次又一次、無數次地沒入惡鬼體内！不知道砍了多少刀、不知道被他們的利爪撕裂了多少次，濺出來的黑血将他整個人浸濕，已經流到眼睛裡看不見了，但是心裡隻有一個念頭——

将他們砍得粉碎！粉碎！！

隻要夠碎，就一定不會再生！！

隻要夠碎，就一定能找到要害！！

耳邊傳來慕青玄凄厲的喊聲，一遍一遍喊着殿下，和沖到他身邊一遍遍在他頭頂揮劍的聲音。他這才意識到自己跪了下去，劍豎在地面，全身的力氣都壓在握住的劍柄上，這才支撐着沒有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