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劍順着小道前進,落地後果真出現一片寬廣的密室,與其說是密室更準确一點不如說是藏書閣。雖然光線昏暗,但明顯可見百十座木架羅列滿當,浩瀚程度可見一斑。看來風澤杳确實是有踐行二人先前的約定。
問觞湊到小昧耳邊,得意洋洋地道:“我方才怎麼說來着,肯定有密室!肯定有藏書!願賭服輸,拿金珠來!”
“我什麼時候跟你賭了?又什麼時候下金珠當賭注了?”
“剛幫你下的,你知道我手頭一直很緊。”
“你真的很有遠略。”
盲娃哇哇一通叫,示意二人牆上有壁燈,要拿火折子去點。小昧說到“不用這麼麻煩”,一揮袖将一連串的壁燈都映燃了。
陰冷昏暗的地下密室立馬被溫暖的火光包裹,四周的陳設終于清晰起來,浩瀚的書屋由此顯得格外堂皇。
第一眼捕捉到的,是與之大相徑庭的另一邊光景。看似低調的沉木案幾頹唐地趴在木架旁,案面上的層層疊疊的紙張承着些許甩落的墨汁,幾支毫素雜亂地丢在桌面上,冗長的卷宗一半攤在案上一半順着案幾落差鋪到地面。除此之外案幾一邊聚了一堆卷宗竹簡,四仰八叉地鋪了一地,好像在圍着案幾舉辦了場醉酒的宴飲。确實是醉酒,因為一旁七零八落滾了一堆的酒罐,喝到這種程度沒喝暴斃也是稀奇事。
如此雜亂無章的布局,饒是江南淵當年在觀蒼山上出了名的潦草手筆與之相比也是遜了色。小昧倒吸一口冷氣:“這裡發生什麼了,被打劫了?”
問觞:“離近點看看。”
小昧快步過去:“别看風澤杳平時正正經經的,原來私底下比你還不講究,不知道的以為進亂葬崗了……嚯!看的還淨是些邪門的卷宗!”
定睛一看,散亂的古籍卷宗上無一不是招魂引魂之類的字眼,多半還要再配上古怪的插畫、咒文、鬼陣。
除此之外卷宗插縫處密密麻麻寫上了批注,一旁的手稿上畫滿了密咒禁符陣法此類,廢稿亦是灑落一地,入眼全是張牙舞爪的墨汁,慘不忍睹。程度堪比廢墟。
小昧真誠道:“鬼王是不好當啊,看這字迹都感覺他要癫狂了。你勸勸他不行别幹了,再幹下去得瘋。”
問觞長歎一口氣:“确實要好好勸勸,發憤圖強得讓人有點心疼。而且我沒想到他竟是個酒蒙子,再這樣下去酒罐子堆得能把入口給堵了……隻不過他看招魂的東西幹嘛,這不歸谷裡本就全是鬼了,莫非要納賢鬼入仕壯大谷中排面?再說,招魂不該是生人操心的……”
她停頓了一下。
小昧:“怎麼了?”
問觞目光落在案面的一角,突然探過身子,從一張手稿下面抽出另一張密密匝匝的紙來。
墨汁縱橫的紙張、寫滿名字的紙張唰地映入眼簾,胸口像是被突襲來的拳頭砸了一拳。
很潦草,很瘋癫,橫豎顫抖,連筆連得一塌糊塗,毫無美感可言。鋪天蓋地的情緒卻從這些歪歪扭扭的橫撇豎捺中掙脫束縛,洪流一般相繼湧出,狠狠砸進人的眼睛裡和心裡。
問觞沒說話。
小昧也沒說話,沉默片刻在案上草草翻了下,翻出幾張除了畫咒作陣以外寫了句子的手稿。
“癸卯年,乙醜月,乙未日,入黃泉,無影。”
“癸卯年,乙醜月,丙申日,守忘川,無影。”
“癸卯年,乙醜月,丁酉日,過奈何,無影。”
“癸卯年,丙寅月,戊戌日,墜還魂,無影。”
…………
“乙巳年,丁醜月,辛醜日,遊故地,無影。”
“乙巳年,丁醜月,壬寅日,守故地,無影。”
“乙巳年,戊寅月,癸卯日,赴江南,無影。”
“乙巳年,戊寅月,辛未日,赴大漠,無影。”
…………
“乙巳年,己醜月,丙午日,她喜歡的桂花糕。”
“她喜歡的怪志話本。”
“想她。”
…………
“丙午年,辛醜月,辛亥日,她不在的第四年。”
“丙午年,第四年第二個月。”
“丙午年,北原險崖的絕壁中,有承碎月光的一壇酒。”
“像她的眼睛。”
“丙午年,想她。”
“想她。”
“想她。”
…………
“戊申年辰月初,黃泉府主說,她還是沒來。”
“戊戌年癸醜月,背影很像她,但不是她。”
“癸亥月。”
“快撐不住了。”
…………
“戊申年,辰月初。
酒好辣。”
“辰月二。
她喜歡的煙花。”
“辰月三。
想你。”
“辰月四。
想你。”
“辰月五。
對不起。”
“辰月六。
我想你。
我想你。
你在哪。
我想你。”
…………
小昧捂住她的眼睛:“别看了。”
大夏堪輿圖擺在一邊,整張輿圖被圈滿标記,每踏足過的地方都要在上面勾畫一筆。七年時光,大夏土地被無數次地遍布足迹。
思念無聲。
思念震耳發聩。
問觞輕輕挪開他的手掌,目光落在密室的牆壁上。
被火光映亮的密室,牆壁上晦暗不清的畫作總算現形。就連唯一的窗也被挂畫堵住最後一點小口,密密麻麻層層疊疊,挂得整間密室密不透風,把唯一能透進陽光的地方也遮得嚴嚴實實。也不知道作畫人是在什麼樣艱苦的環境中進行的創作,竟真将每幅畫作做到惟妙惟肖,毫無瑕疵可言。
看書的,發呆的,吹箫的,坐在屋脊上啃果子的。
生氣的,開心的,難過的,得意的,眉飛色舞講故事的。
蜷縮在茅草堆裡取暖的,頂着風雪行走在荒原上的,坐在屋頂上喝悶酒的。
大笑的,大哭的。
她也是第一次發現,原來她做了這麼多事、擁有那麼多表情。
她突然笑了起來。
小昧震驚地轉頭:“你笑什麼?你這時候不應該紅着眼睛哇哇大哭嗎?”
“其實也差不多。”
“什麼差不多,差遠……”
小昧頓住,發現确實差不多。
紅着眼睛哇哇大笑,跟紅着眼睛哇哇大哭确實差不了多少。
他手足無措地呆愣愣站在原地,幹巴巴安慰:“别傷心了,你這不是活過來了嗎。等出去以後你倆以後天天膩在一塊白首不分離好吧?”
盲娃從劍柄直戳小昧肚子,咿咿呀呀一通喊。
小昧疑惑:“你老捅我幹什麼?你在喊些什麼東西?”
問觞道:“他說你不會安慰人可以不安慰。”
“我不會安慰人?我不會安慰人?好話歹話讓我一個人說了我還吃力不讨好是吧?……壞東西你還戳我!我的肚子也不是鐵做的你想把我腸子搗出來嗎?再動我就把你折了……算了折了這劍背上這人要找我麻煩。我靠本本大爺堂堂天界神火,受了小輩欺負還不能還手隻能嘴碎兩句,嘴碎了馬上又嫌我聒噪,還讓不讓人活了?”
問觞:“謝謝你。”
小昧逐漸猙獰,一臉不堪其言的苦相:“不是吧能不能别老這樣,你怎麼越來越肉麻了,這回又在謝什麼?”
“謝謝你逗我開心。”
小昧愣了一下。
問觞展顔,嘻嘻揭穿:“怎麼不說話,被看出來了感覺很丢臉嗎?”
“……看出來什麼了?”小昧的臉一下漲得通紅,不知是生氣還是别的什麼,聲音也僵硬起來,“真是莫名其妙自以為是……少給我扣這麼大一頂烏紗帽,我可無福消受。”
問觞看着他羞赧到有點氣急敗壞的樣子,忍笑點頭:“對不住了,關于照顧你臉面的事,我下次注意。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好像知道為什麼我們會從外面過得這麼順利了。”
“你該不會是想說,因為風澤杳畫了這麼多你的畫像,所以不歸谷裡的鬼修都認得你了,所以才給我們開路的吧?”小昧冷嗤一聲。
問觞大驚:“你怎麼知道!你什麼時候這麼聰明了?”
“大姐你用腳指頭想想……從你嘴裡能吐出點除了自吹自擂以外的其他話嗎。”
問觞立馬否決:“瞎說,我才沒有在炫耀。”
“……我根本都沒有說到炫耀這兩個字啊!”小昧簡直要暴走了,“你能不能稍微裝得像一點啊!謙遜低調這四個字是天生和你犯沖嗎?厚臉皮和自信過人是你的獨門秘訣嗎?還有我一點都不覺得是這些畫作的功勞,你為什麼總覺得所有事情隻要存在聯系就和你的自身魅力脫不了幹系,我老早就想問了你到底為什麼能這麼……”
“我們趕緊去翻一下其他卷宗吧,我看這裡書海浩瀚,也有不少古老的典籍,我們要找的答案肯定就在裡面。”
小昧回神:“确實,根據風澤杳這脾性,關于什麼活啊死啊的古籍肯定搜刮來不少,裡面肯定也有能救他的辦法。不過你為什麼要打斷我?你這樣很沒有禮貌,我話還沒說完。”
問觞微笑着道:“因為我現在很尴尬,你看不出來嗎?雖然我确實魅力無限,但是被點出來了還是難免有點羞澀。好了,你把我放下來然後去去那邊木架上把所有相關的書籍找來,我來細看。”
小昧無言地把她放下來,獨自去木架上找古籍。平均每一列木架都能找到幾十本的相關品類,來來回回送了幾趟也才完成一小部分。盲娃遊到他身邊,示意他将找到的書籍都橫放在劍柄上,承擔起來往運輸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