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昧苦惱道:“你瞅瞅這江,風大浪大的,竹筏在上邊定是要翻的。何況竹林離這還有不小的距離,一排竹筏起碼要運五六根老毛竹來,光是砍倒、劈斷、修裁……”
正說着,烏泱泱一片的黑鴉調頭趕到岸邊,呼啦一聲從中間散開了一個口,一樣木色的沉物從半空中極速墜落,嘩啦掉進水裡,掀起一陣水浪。
水浪四處飛濺,澆了岸邊的人一身。小昧正張着嘴說話,猝不及防被塞了滿口水:“呸呸呸!髒水!臭烏鴉幹什麼呢!”
興許是害怕小昧再拿業火追着他們燒,黑鴉們紛紛散開,在不遠處的半空朝他們哇哇叫着。問觞用袖子擦去臉上的水,探頭道:“剛剛什麼東西進去了?”
“光顧着說竹筏的事去了,我也沒注意看。”小昧道。
問觞下了馬朝江水邊又走近了些,近到濕了鞋的地步,伸頭往方才落物處努力瞅着。
小昧跳到她後邊拉住她的衣領:“你離遠點啊,待會兒一個浪過來就把你卷走了!”
問觞又低了些身,眯起眼睛去瞅。
小昧直呼救命:“你快些上來,我潛進去瞅不就行了?你這麼沉一個人待會兒掉下去我拉都拉不上來!”
問觞嘴上附和,自顧自看了會兒,打斷了小昧的喋喋不休:“你看你看。”
“什麼?”
“你看那裡,”問觞指了下江面,“有個東西露了個角,在上面飄着……哦!好像還是塊木闆。”
“什麼,木闆!?給我們做船的木闆!?”小昧一聽,登時大喜過望,“這烏鴉還挺有腦子,我說剛才那是什麼龐然大物落下去,原來是給我們尋材料來了!”
問觞也喜道:“好鴉!聰明鴉!可愛鴉!”
鴉群在半空中哇哇叫成一片。
待這漂浮物越漂越近,二人發現這好像不隻是一片做船用的木闆。
小昧登時驚呼起來——
“他喵的,這是船啊!這是船啊!這群烏鴉直接給我們找了隻船來啊!!我說方才那水花怎麼那麼大呢,原來是它們扔了這麼一大隻船下來!”
問觞也驚道:“好大一隻!從前隻乘過載人的小舟,這隻卻連大聰都能載得下!”
“有了大聰我們腳程能快上不止一星半點,這烏鴉唯恐大聰不能和我們一起過江,竟找來這麼大一隻船!也不知是哪裡的漁夫受了這等罪過,估計想破腦袋也不曉得自己的船是被烏鴉偷走的!”
黑鴉盤旋在江面之上,哇哇聲此起彼伏,似是催促他們快些過江。大聰畏水,問觞便撕了快布條将它眼睛蒙上,牽着它上了船,叫它卧倒在船闆上。
此行沒有旁人作伴,又不便擅動内力,隻能靠自己雙臂劃槳,水流湍急,确實疲累,不多時額上已經細汗一片。小昧靠近過來想給她擦汗,被她驅逐:“你一過來更熱了,快離遠些。”
小昧隻好窩去船尾,從後邊推船前行。正賣力着,忽又聽聞前邊鴉叫聲連成一片,擡頭一瞧,隻見一隻黑鴉俯沖下來進了水裡,爪子撈起了漿的另一端,拽着這一頭的漿飛到半空中去。
此時又飛來幾隻黑鴉,抓住了漿的其他部位,把這一支漿團團包裹住。于是其餘過來的黑鴉沒了容身之所,在問觞跟前哇哇叫着盤旋起來。
問觞:“哦!”
趕緊撈起另一邊的漿來朝黑鴉伸了出去,果然被三四隻利爪攀附住,拽托着朝同一個方向駛去。
小昧連忙上前來接過其中一隻漿:“這是要拖着我們過去呀!”
黑鴉們扇動着翅膀朝江對岸一路飛馳,船隻破水劈浪,在江面上殺出兩道壯闊的水波來。不消片刻就到了河對岸。
船隻在河岸停穩,大聰暈水,顫顫巍巍地下了船去。問觞擱下船槳,誠心道:“多謝!”
黑鴉們也着實疲勞,落在岸邊小憩片刻,問觞将行囊裡的馍馍盡數分了去,待它們吃飽喝足後又道:“隻不過這船隻,還勞煩諸位還給主人,莫叫人等得急了。”
聽聞此言,黑鴉們叽叽喳喳交頭接耳片刻,分了近一半的數量出去運船了。
小昧驚訝道:“它們還能聽懂呢?你叫它們去便去了?這麼聽話?”
“确實聽話……”問觞也奇道,試探地伸出了手,不多時便有數隻黑鴉歪歪斜斜地趕上來把自己的腦袋湊了過去。
小昧眼珠子都瞪大了:“哎,真是開了眼了,你要不改行去馴獸吧!”
問觞啼笑皆非:“烏鴉也并非獸類啊。”
待黑鴉休憩片刻,一人一火一馬再次踏上趕路的旅程。路途雖然波折,但好在有黑鴉開道,問觞便混迹在鴉群中飛快地駛過一個又一個鄉鎮或街道,比起先前焦頭爛額的追逐要順利得多。
小昧在後邊揪着不同黑鴉的羽毛玩得不亦樂乎,黑鴉竟也任由它胡鬧,不做制止。待它玩累了靠在問觞的肩頭打算小憩時,聽見問觞低聲道:“它們沒有心跳。”
小昧一個激靈:“誰沒有心跳?”
問觞極輕地揚了下下巴。
“什麼叫沒有心跳?”
問觞看了它一眼:“什麼叫沒有心跳?不是活的,自然就是沒有心跳。你問這問題我都不知道該如何作答了。”
“不是活的?死了?死的怎麼還能飛?”小昧沒與她計較,壓低了嗓音,“若是亡鴉的魂魄出了竅,那也該是沒有實體、觸碰不到才對,我瞧着它們和尋常烏鴉也沒什麼不同啊。”
“它們一直指引我們去往南冥的方向,我心中生疑,方才喂食的時候特意探了它們的胸腔,一連幾隻都沒有呈現出鮮活的迹象。我估計這不是巧合,是我們眼前的所有烏鴉,都是沒有心髒的。”
“沒有心髒,卻與尋常烏鴉無異……鴉鬼?”
“什麼是鴉鬼?”
“從陰曹地府跑出來的烏鴉,可不就是鴉鬼。”小昧道,“烏鴉向來被視為不祥之物,天災人災總愛降罪在它們身上,因此人間的烏鴉沒少受罪。說起來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大約在百餘年前,一方富庶之地的權貴人家的大祖母被山賊拐走虐殺,當家的老爺派遣家仆找了半月都沒找着,急得兩鬓斑白頑疾纏身,短短數日消瘦得不成人形,着實可憐。
“可惜他那老母親被山賊殺死不說,連個屍首都找不着,如何下葬都成了問題。就在他一籌莫展、久病不愈的時候,興許是他的孝心感動了上蒼,竟叫一隻烏鴉通了人性,好心帶他去山野裡尋他母親的屍骨。隻不過尋到時,大祖母隻剩一灘血肉橫飛的軀殼,胸腔乃至肚皮都被野獸掏空,遍地都是撕咬下來的殘骸。可恰巧烏鴉通常便是食腐味的鳥,此處的血腥腐氣又格外深重,屍骨邊由此聚集了成群結隊的烏鴉。烏鴉通體漆黑,眼珠黑亮,叫聲凄厲瘆耳,搭配上這荒野中遍地屍骸的慘狀,這老爺差點瘋過去。
“老爺沒有把大祖母的屍體運回去,也沒有感謝烏鴉助他尋母的恩情,反而斷定不僅是這不詳的烏鴉害死了母親,還把母親的血肉肺腑掏空,啃食成了森森白骨。于是下令獵捕全天下的烏鴉,建造了一個巨大的牢籠,把捕回來的烏鴉全都關在籠子裡。”
小昧頓了一頓,看了眼面前努力帶路的鴉鬼們,往她耳邊湊去,極低地道:“關進籠子以後,用水淹,或是放毒蛇猛獸進去撕咬,又或者是把它們的利爪砍斷、眼珠挖去、翅膀折斷,卻不叫它們死去。生命力稍強些的烏鴉野性尚在,若是折磨不盡興,就挑在長槍上做比武的彩頭,雙方借比武将烏鴉挑至半空不讓其落下,一人接一人地往它身上刺,直到死透。”
問觞轉頭看着它,面色凝重。
小昧繼續道:“為此死去的烏鴉不計其數,且死狀各異,慘烈無比。這些烏鴉死後全都被丢棄荒野,因其數量龐大,怨氣如黑雲翻湧,霧慘雲昏,旁邊的人家日日夜夜都能聽到鸮啼鬼嘯,慘叫聲如怨鬼索命,沒過多久就瘋了。再後來,這裡就成了讓人聞風喪膽的鬼嶺,而從死去的母鴉身體裡直接破殼而出、繼而從母鴉的皮肉裡鑽出來的烏鴉們,也就成了第一代鴉鬼。鴉鬼繁衍能力很強,迅速成長為一方勢力作亂過一段時間,但後來不知什麼緣由又銷聲匿迹了。”
問觞低聲問道:“為什麼?”
“被人降服了呗。不是被正道降服就是被鬼道降服了。不過現在一看,答案倒也顯而易見了。倒也是,如若是被那些名門正派降服的,恐怕少不了大張旗鼓的宣揚吹捧,倒不至于這般悄無聲息的。不過你看啊,”小昧示意了下前方的鴉鬼,“我看它們一個個黑黑胖胖的,性情也溫順,在不歸谷過得應該還不錯。這都百來年了,該報的仇都報了,你也不要皺着眉頭了。”
問觞這才發現自己的眉毛緊緊擰在一起,聽罷松開了眉目,搖搖頭道:“所以真正殺害老祖母的山賊到最後也沒有受到懲罰,好心帶他去找屍骨的烏鴉卻遭了近乎滅族的罪。”
“一個失了理智的瘋子罷了。他豈非不知道害死他母親的人是誰,豈非不知道為什麼他的母親為何會死在荒無人煙的山野,豈非看不到母親脖子上的鋒利刀痕,那并非野獸野鳥能造成的傷口。他倒也想找到那害人的山賊,隻是那山賊喬裝易容,本領通天,早早混入人海消失不見,他偌大一個權貴之家連一個山賊都抓不住,臉都丢到九霄雲外了。這才把怨氣全都撒到說不了話的生靈身上。彌補自己的膽怯和無能的辦法,無非是重新找一個值得世人唾棄、又足夠自己欺負的對象。”
問觞望着環繞在四周的鴉群,突然好像有點明白為什麼鴉鬼要這樣幫她了。
時隔七年她有幸獲得重生,尚且能在大夏的土地上四處暢行,而鴉鬼盡管擁有着與尋常烏鴉相同的皮囊,卻是再也不能返還家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