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恐懼嗎。
是的。
是心疼嗎。
也是的。
饒是自己心中早有笃定的答案,親眼目睹那數道青紫傷疤猙獰着的胸膛時,還是忍不住地顫抖。
魂釘的傷疤是永恒的,從這片薄薄的血肉裡貫穿後,痕迹依舊清晰可見。偏偏在這最脆弱的地方,又添最鋒利的刀傷。
刀尖從這塊皮肉刺進去,尋找心髒跳動的位置,再偏一些角度,去剜開血肉,以至流淌出最新鮮的血液。
要整整一碗血,這點量是不夠的,這邊的血流得差不多了,再将利刃拔出,用這血淋淋的刀子刺進另一側的皮肉。
如此反複,直到裝滿一碗。
整整一碗的,鬼王的心頭血。
因此胸口才有如此斑駁猙獰的數道傷疤,與魂釘的餘威交織撕扯,日日夜夜飽嘗折磨。
問觞這才清晰地感受到什麼叫心髒痙攣,胸口疼到喘不過氣來,喉嚨像被一塊巨石卡住一樣吸不上氣。
一路以來所有的蛛絲馬迹連成一條有迹可循的線,所有的一切都有了印證。
他從蓬萊歸來的途中就悄然離開的原因。
每次談論到鬼王殘暴行徑時候的沉默寡言。
若無旁人地暢行鬼界,從來沒有被識破的自在和坦蕩。
對鬼界的習俗禮節了如指掌。
東海的小水鬼也隻是吓唬耶步,實則一路護送他們到蓬萊外島,甚至在旋渦浪潮中為了救人葬送了生命。
蓬萊城主不戰而敗,隻瞧了一眼就顫栗到下跪的古怪行徑。
問觞手指落在那縱橫交錯的傷疤上,顫抖到立不住。
七年前,她還在山下仗義救世的時候,勢單力薄不成氣候,仙門百家突然鬧鬼受脅,這才有後來各族世家子弟抱着避險的念頭下山投奔,加入她與嚴焰抗衡的隊伍。
以及那時身旁總跟着的兩隻影子,在暗中替她擋了許許多多明槍暗箭,在她救世的日日夜夜裡寸步不離地照顧守護。
第一回在弑神台上舉辦仙誓大會時,梅宗拜托她給天網壓陣。那時邪祟四湧煞氣沖天,萬鬼傾巢直湧而來,那禁陣卻是隻有妖鬼邪祟才能随意破網進出,他卻不費吹灰之力就進到這天網之中,毫不猶豫地站到她的身前。
甚至群鬼暴動時捂住她耳朵,嘴唇裡吐出的那四個字都漸漸明晰起來。
——百鬼聽令。
也曾聽聞在她與嚴焰同歸于盡後,修真界與人間再次經曆一次浩劫,原因是群鬼暴亂,兇煞流竄,受誰指使不言而喻。
還想起他曾小心翼翼地裝作不經意地問她,是不是人鬼注定殊途。
她當時毫不在意地說,管他是人是鬼,喜歡不就得了?
其實她從不在意他的身份,不論他是坦蕩的仙門正道,還是地獄裡壞事幹盡的惡鬼。
她早就給過他答案了。
隻是他自卑,擰巴,敏感,謹小慎微,覺得這樣的自己上不了台面、不配與她站在一起,到死都要守着這個秘密。
但她根本不在乎。她隻記得她護着的子民們沖她叫罵、往她身上拳打腳踢時,是他将她牢牢護在身體裡,是他為她一次又一次地站出來,從來沒有後退過。
是他毫不猶豫地從萬丈懸崖一躍而下,在冰冷刺骨的大江大河裡淌了整整一夜,拼了命也要救她。
二十多年前,蒼鶴在南冥邊撿到他的時候,他滿臉是血地從洞底爬出來,一個勁往嘴裡塞着先鬼王的血肉骨血,一邊哭一邊吐,第一回見着什麼是日光。
蒼鶴一直告誡他,如果不想再回到暗無天日的鬼界,就不要擅用陰煞之力,否則隻能遵從宿命,變回飲血食肉的兇鬼。
他十幾年來一直壓抑着骨子裡的陰煞之力,明明就快成功了,可還是敗在了最後一步。
衆仙門上山讨伐的那一天,不眠峰上煞氣沖天,群魔亂舞,他時隔多年再一次踏入陰界,一遍一遍,喊破了嗓,祈求她的魂魄回歸。
他成功了。
也成功讓自己徹底堕入鬼道,與所謂仙道正統背道而馳,徹底與人間劃清了界限。
這是救她的代價。
他從沒提起過,無論是因她堕入鬼道,還是因她散盡修為。
她的傷都是為大夏子民受的,而他受的傷無一不是為她。
七年前便是如此,七年後也要求她所求,生生剝開了自己的胸膛。
那傷疤刺眼的鮮活,猙獰的刀口至今還能叫人回想起當初剜它時的模樣,她根本不忍看第二眼。
問觞跪在床邊,雙手死死捂住臉,背脊深深地彎下去。
自一年前醒來以後,還是第一次哭得這麼狼狽。眼淚從指縫裡決堤般往外滲,塌了的天好像全壓在她的脊梁上,把她的背一點一點地壓低,直至低進泥土裡。
耳邊傳來一件小物沉悶的落地聲,估計是匆忙解開他衣物時從裡邊掉出來的。
她透過指縫,睜開滿是淚水的眼睛。
一直以來積攢的所有恐懼、希望、痛苦、難過……在這一刻盡數爆發了出來,此時此刻卻隻能無力地跪在這人的床前,哭得像渾身痙攣的病患,死死摳住裝着心髒的那片胸膛,企圖在衣服之下的皮肉上抓出的五道血痕能分擔自己的痛苦。
所有的情緒一股腦沖上腦袋,清晰的,混沌的,後悔的,自責的……胸口中仿佛有兩把刀在攪動,直到嘶啞的嗓音已經到了發不出聲的地步,顫抖着手捧起了那個掉在地上孤零零的小泥人。
她很久很久沒有看到過這麼漂亮的泥人了。
依舊是粗劣的泥巴制成的,可原本有裂痕的地方都被重新填補上,表面出奇得光滑,估計是經常被拿在手裡摩挲。
上一次看到這種泥人,還是在爛在泥巴水裡,被人踩了一腳又一腳,笑意融融的臉被踩得稀碎,活像在哭。
就像她現在一樣。
還好。
這個笑得倒是很開心的樣子。
她緩慢地直起了身。
中天月不朗,時不時被雲朵擋住,夜愈發漆黑。下弦月升起的時候,小昧終于聽到門外傳來腳步聲。
問觞推開門,疾步如風,拿起挂着的披風往身上一攏,嘩地立起帽檐,順上驚鴻。
“走了。”
小昧正打着瞌睡,給她這一氣呵成的動作整懵了,忙不疊背着幹糧跟上:“你倒是一身輕,苦了我背這一大包行李……算了,不與你這病患計較,不過話說,你裝什麼呢走這麼快?自己幾斤幾兩心裡沒數啊,沒走幾步就氣喘籲籲倒地不起了……哎?你怎麼把淵魚也帶上了?哇,真不得了啊!你還曉得順人靈劍了!”
“你再這麼聒噪待會兒一客棧的人都要被你吵醒了。”
小昧連忙放低了嗓音,跑到她前邊照亮樓梯的路,轉頭道:“讓我走前邊兒,橫沖直撞地摔不死你。對了,你還沒告訴我……呃?”
發愣間,問觞已經從它旁邊大步跨過去了。小昧探頭直瞧:“你眼睛怎麼了?紅成這樣?害眼病了?”
問觞推開馬廄的木門,解開拴馬的繩兒,沖大聰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大聰睡得正香忽然被人喊醒,馬脾氣立馬上來了,正要蕭蕭一聲長嘯,一瞧是她立馬閉上嘴,聽話地不叫了。
小昧還在後邊探頭探腦,問觞已經翻身上馬,“駕!”地一聲騎着大聰飛奔出去了。
小昧要不是在後邊咬得緊差點跟不上了,死死拽住問觞的衣角,在呼嘯的疾風裡邊兒瘋狂嘶吼:
“你還沒告訴我我們到底去哪兒呢——!!”
“南冥邊上,不歸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