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進完顔城的怨蠱花海時,花鬼修羅,也就是尋鬼,也對她說過類似的話。說該受世人讨伐的不該是她,說她是在為旁人承冤受辱。她嘴上說着不願再聽,但其實不是不在意,隻是不敢聽而已。
如果是她,請從一而終都是她,那麼多年的辛酸屈辱她也受過了,如今時過境遷,也差不多放下了。
可若在這一切都結束以後、在她終于從那些記憶中解脫出來過後告訴她,你是被冤枉的,你隻是别人的替罪羔羊而已,你所經曆的一切、你所牽連的一切、你的師尊師兄弟、你的摯交好友,原本都與這毫無幹系,卻又因為這一場誤會被殘害至死,但其實這一切都不關你的事、不關他們的事。
尋鬼說得沒錯,魔火那條苟延殘喘的命,又怎是她幾頓潦草的喂食和幾口水能挽回得了的。
從怨蠱花海回到完顔城陰暗潮濕的走道裡的那一刻,她并非沒有考慮過這件事。
隻是她不想也不敢。
直到今天風澤杳親口告訴她,是他。
當年複生魔火的決定性力量,來源于他。
她被那一瞬間的失智沖擊到腦海一片空白,已經完全不能思考,後知後覺地回憶起尋鬼的話,回憶起她在花海與她說過的所有有關風澤杳的事,如今竟成了有迹可循的追溯。
尋鬼和風澤杳告訴她這件事的目的,無非隻是想讓她恨他而已。
她是該恨,換誰在死了七年後再得知這個消息,怕都是要恨之入骨、恨不得将這人大卸八塊吧。
她猛地翻了個身。
身體上各個角落的疼痛就此襲擊而來,她皺緊了眉,與疼痛抗衡的同時腦子裡有個聲音大聲地喊叫起來,也不知是疼痛促使這聲嘶吼格外用力,還是這聲嘶吼徹底将疼痛壓制了過去:
我去你媽的!
小昧看她冷不丁轉了過來,驚道:“你表情怎麼這麼吓人?”
是他救的,那又怎麼樣!?
我就活該受這罪了,又怎麼樣!?
我五歲那年他最多大我不過兩三歲,也隻是個半大孩童罷了,他又怎知自己做了什麼、救了什麼人,又有誰知道不是魔火将他強行擄取吸走了他的陰邪之氣、而是他非要上去趕着送死!?
憑什麼,你們把我江南淵當什麼人!活該被你們玩弄、被你們牽着鼻子走嗎?你們要誰恨我便恨我,要我恨誰便恨誰?我沒有自己的判斷嗎,我是蠢蛋嗎?同行一年有餘,就憑這三言兩語、就憑那幾句狠話,就能逼我将這之前所有情義全盤否定,就能讓我頭昏腦漲是非不分蠢笨成豬嗎?你們以為我是誰!?
世人當初如何指責的我,我便理應這般苛責他嗎?如今我與他隻不過同一般處境,我難道要将這不公的世道強行賦予到他的身上嗎?我并非話本裡的苦角兒,不需要被人推着按照他們的軌道走!我江南淵向來隻走自己願意走的路!
她克制不住地、突然用力地錘了一下床闆,額上青筋直跳。
小昧驚疑不定地看着她:“你怎麼了啊?你哪裡不舒服嗎?還是說你在生氣嗎?”
問觞深深喘了口氣,咽口水的時候感覺嗓子裡面像有小刀在劃,吐了一個字:“水。”
小昧忙不疊跑下床,伸出幻肢給她倒了杯水送過來:“你慢點喝,不夠還有……”
問觞撐起一邊胳膊支起半邊身體,一飲而盡,遞過茶杯朝桌上小壺一揚下巴。
小昧心領神會,屁颠兒跑去接水了:“多喝水是好事兒,喝熱水包治百病。唯一一點不好就是總要起來上茅廁……”
問觞一口氣灌了三杯,這才感覺嗓子好受點了,喝完最後一杯用手背蹭了下嘴角,把杯子遞出去,突然冒了一句:“他就是喜歡我。”
小昧還沉浸在她積極配合的喜悅當中:“你要不要喝啦,要不要再給你倒一……呃?”
問觞:“不用,差不多了,我懶得下來找茅廁。睡了。”
“睡個屁啊!哪有你這種講話講一半就閉眼的人啊!倒是說完再睡啊!”
問觞拉起被子閉上了眼,面不改色:“說完了,就字面意思。”
小昧上去扯她的被子,但是實力有限沒扯動,伸出幻肢腳在她臉頰上踹了兩下:“說話!說話!不許睡!”
問觞睜開眼睛怒道:“還能有誰?你說說還能有誰啊?當然是我隔壁那個、被你用神火禁制鎖死在房間裡的那個!”
“你要這麼說的話……呃,也行吧。那你呢,你喜歡他嗎?”
問觞簡潔地道:“喜歡。喜歡得要死。”
小昧呆愣愣的期間,問觞重新閉上了眼。不多時,問觞再一次被它吵醒:“我靠!我靠!你這别扭死了的人,破天荒了講這麼直白的話!你怕不是要升天了在這留遺言呢!”
問觞:“語言的魅力真是強悍,短短一炷香内就轉移了我的怒氣對象。我要是留遺言,第一句鐵定是把你也帶走。”
小妹難得心胸寬廣一回,沒與她計較:“你喜歡,所以呢?你告訴他啊,你做點什麼啊!”
“不然你以為你們來之前我在屋裡做什麼。”問觞翻了個身朝裡,留了最後一句,“我不僅告訴他了,我還親他了。”
這一回小昧整整呆了有半盞茶的功夫,喃喃道:“……這麼迅速?正常流程是這樣嗎?噫,你好輕浮……不對,你說什麼?你剛剛說什麼!?”
問觞拉起被子蓋住了腦袋,想把它聒噪的嗓音隔絕在外。
小昧驚得合不攏嘴:“你真是……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真是小刀刺屁股給我開了眼……但是為什麼你又要把他囚禁起來?為什麼當時發那麼大的火?你倆談崩了?”
談不上囚禁,頂多關他個幾日罷了,隻是怕他又自作聰明擅自做出她不想看到的事情,譬如一聲不吭地離開。
今日談話已經緊繃到了那個份上,他是不可能不走的。
隻是她有她的打算,因此不論如何都要将他留下來。情急之下怒火攻心,趁他魂靈低微利用神火禁制将他禁足,這般強硬行事難免也是下下策,隻是那時也想不出别的更好的辦法将他留下了。
小昧還在叽叽歪歪:“……這我就不得不提一嘴了,情眷之間小吵小鬧很正常,态度都好一點,說話前斟酌斟酌再出口,互相給個台階下就差不多了……哪有像你那樣的,直接把人釘地闆上了。那是什麼?那可是驚鴻啊,你再使點力兒這屋子都給它掀了!風澤杳是脾氣好不與你計較,但你要總是這麼嚣張跋扈的,脾氣再好的人也接受不了呀,你看你,舞刀弄劍的多兇悍,哪有姑娘家……”
問觞打斷道:“小昧,過段時間你跟我去個地方。”
小昧一頓,立馬道:“去哪?”
“去了就知道了。”問觞道,“等我能下床走路了,就立馬出發。”
“這麼着急?走路和趕路是兩碼事,你能走路隻代表你離嗝屁遠了一步而已。”小昧不客氣地道,“傷筋動骨還要一百天呢。你這個破破爛爛要死不活的身體要想真正能幹點什麼,起碼得要上三個月。”
問觞沉默半晌,搖搖頭:“太遲了。”
小昧費解地看着她。
“三日。”她沉思半刻,轉頭笃定地看着它,“這三日裡我會以最快的速度恢複。第三日夜裡,我們出發。”
小昧:“???你瘋了吧,開什麼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