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裡不一樣?”
城主微笑道:“這些年過得都太無趣了,我想找點樂子看,比如手足相殘這種。”
問觞向下瞥了眼,藤蔓已經纏繞到了腹部。小昧悄聲道:“你先别沖動,我總感覺不大對勁。”
“他恨你恨得要命,總在你落魄如斯時将你推入更深的深淵。如今你占據先機,理應加倍奉還才是。”城主看起來很愉悅,與她多說了兩句,“他恨你,你也恨他,你們互相憎恨,你們都想殺了對方。今天他就躺在你的面前任你處置,江南淵,我待你可好?你現在往前走兩步,就将他斬于你的絕世好劍之下,從此你們恩怨散盡,前塵皆忘,是再好不過了。”
這時,昏迷多時的江禾悠悠轉醒,掙紮着動了下身體,立馬被吸血的藤蔓更深地纏住,遍根的尖刺深入肌膚,在他脆弱的肌膚上留下千瘡百孔血洞,浸出的血把染紅了一身的衣裳。
城主笑道:“醒了?醒了正好。”
問觞抿緊了唇,沒有說話。
江禾奄奄一息地蜷在一旁,目光由近及遠落在不遠處的問觞身上時,立馬愣住了。
問觞移開了目光,冷嗤道:“我竟不知你還有這般雅興。”
城主雙目尖銳異常,笑意森森,伸手抓住了江禾的衣領将他提了起來,緩聲道:“江禾是我養在完顔城的最聽話的一條狗,現在我就是要他死,他也不會有半句怨言的。隻不過看在他衷心可鑒的份上,我讓他死在他最親近的人手上,想必他也是情願得很……”
說罷,一陣罡風席卷了血紅的花海,漫天漫地的紅花瓣像天空下起了血雨一般地狂舞起來。問觞舉臂抵擋,眯眼一望,城主已經不見了蹤影,隻留下一句曠遠的猙笑:“江南淵,你若想活着離開這裡,就把你那可笑的慈悲棄了。你手上并非沒有沾滿鮮血,你也并非曠世聖人,你若不能坦然接受你心中的惡,那才是真正的可悲。”
身上的藤蔓越纏越緊,細密的針尖在肌膚上示威一樣要刺不刺。盛大的血色花海中響起悲鳴般的吟唱,狂風将花海卷得天上天下混沌如斯,問觞頓感血氣漫天,頭腦昏脹:“怎麼這麼重的血腥氣?”
小昧道:“能沒有血腥氣嗎?我總算知道為什麼下邊全是死人骨了!這花有問題!”
“是個人都知道這花有問題!”問觞道,“快想想看怎麼出去!”
小昧沉思了一會兒:“我看他的意思就是要叫你殺了江禾。”
問觞忍不住道:“你可不可以不要老說廢話?”
“我這不是廢話!你想想看他為什麼把你帶到這個地方來,為什麼要讓你在這裡殺了江禾?鐵定是有什麼玄機!如今之勢便是你若非要留他,這鬼花藤蔓就要将你二人一同吸成白骨,到時你的頭蓋骨還不知道要被哪個王八蛋踩個稀巴爛!”
問觞沉默了一下:“你激動的時候,可以不要連着我一起罵嗎?雖然隐晦。”
“哎呀!你能不能抓住重點?”
說話間,緊顫在腹部的藤蔓又開始蠢蠢欲動,問觞用真火将其逼退:“你這火是有些能耐,燒得它們略有頹敗之像。隻不過貌似撐不了多久。”
被真火燒斷的藤蔓頭冒着焦黑的煙,朝後縮了縮。問觞一腳踩在截斷的藤蔓斷頭上,徹底磨滅了它的氣焰,隻不過四周的藤蔓再次锲而不舍地糾纏了上來:“果真磨人。我倒想放一把火把這整片的花海給燒了,隻不過怕把自己的路也給堵死。我見識少,沒見過這種術法幻陣,你且仔細想想,有什麼破解的辦法?”
血紅色花瓣依舊漫天漫地旋轉狂舞着,眼前的景都被這古怪的花瓣映得虛晃起來。隻見不遠處的江禾不知何時跌跌撞撞地爬起身,在旋風中單薄地搖晃了幾下,好不容易站穩後,隻遙遙望着此處,臉上神情卻看不真切。
問觞看着那處血迹斑斑的身影,緘默半晌,朝前走了一步。
小昧警惕道:“你做什麼?”
問觞道:“我想問他幾個問題。”
小昧聲音罕見地冷下來:“你無非是不甘心,不甘心你昔日親密無間的兄長幾次三番要至你于死地。隻是如今就算不是立處這番你死我活的境地,你将他千刀萬剮也是情有可原的。你不過是想從他嘴裡得到一個否定的答案,否定他做過的那些事。可是方才你已經看到了,是他親口、親手将你推進絕路,你還有什麼不相信的?”
問觞望着渾身藤蔓枷鎖的江禾,朝前固執地又走了幾步。
江禾看着她越來越近的身影,在狂風中緩緩垂下了腦袋,小心翼翼地往後退了一小步。
小昧阻攔不了她,氣急:“你忘了七年前你是怎麼死的了嗎?這世上的人本就貪婪自私,因為無能所以洩憤,因為無能所以怪罪!當年豈非是你不想救他,隻是你又能做什麼?若是硬撐,也無非是一屍兩命罷了!他若真心護你,也隻會為你逃過此劫而歡欣鼓舞,又怎會是如今這般毫不原囿、處處刁難!?”
問觞腳步微微一頓,片刻沉默後輕聲道:“小昧,是非曲直,我心中自有定論。如今我隻是想問幾個問題而已。”
小昧氣得頭腦脹疼,再也不多說,獨自生悶氣去了:“問問問!我倒要聽聽你這個榆木腦袋要問出個什麼東西來!”
江禾垂首盯着面前的那片花叢,直到一雙黑鞋闖入視線中來。
問觞停在他面前,輕聲道:“你應該知道,我殺你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江禾悄無聲息地往後退了點。
問觞緊跟上前一步,嗓音清淡:“不必退。橫豎不過方圓幾十裡,你逃到哪裡都無濟于事。當年我與嚴焰在觀蒼山上那一戰圍觀的人不在少數,想必你也是其中一員,你該見過我殺人的模樣。至于仙門那群人能苟活到現在,不是因為我慈悲,隻是其中多多少少有我年少時結交的好友,我念及舊情不願牽連他們而已。如果當年再狠心一點,現在已經沒有所謂的仙門了。”
江禾渾身僵直,一動不動杵在原地。
“我這人念舊,也念人的好,但不代表我蠢。如今這番處境你我并非看不真切,該知道城主将你留在此處所為何事。”說到這頓了一頓,她突然極輕地笑了聲,“……江禾,你認賊作父,殘害手足,自以為能在混沌詭谲中殺出一條自己的道來。隻可惜,你已經是個棄子了。”
藤蔓簌簌而上,江禾嘴唇翕動,猛地盯住她的臉。
“你親眼看着家園被毀,青浮山烏煙瘴氣遍地荒蕪,也知道帶走你的就是殺害爹娘的仇敵。可惜十三年輾轉,你非但不想着報仇雪恨,甚至還一心想着置我于死地。你且扪心自問,你要尋的仇人究竟是我,還是那個你唯首是瞻卻又在此刻棄你于不顧的城主大人!?”
問觞一腳踢開腳底下礙事的死人骨架,大步沖來掐住了他脆弱的脖頸:“你告訴我,我今日若是在此處取了你的性命,你該如何面對教你一心向善的爹娘、如何面對江家列祖列宗、如何心安理得地投胎輪回!?”
江禾臉色憋得通紅,痛苦地咳起來,昂着頭眼神渙散地望着她。
禁锢于脖子上的力道越來越重,他感覺嗓子裡的空氣被一點點抽走,生死之間那黑如死水的眼睛裡竟湧現出波浪般綿綿不絕的哀傷來,好像前塵往事都在此刻清晰地遊離起來,神識恍惚間竟嘶啞地喊出了聲:“阿淵……”
這一聲,又好像回到五歲那年的青浮山上,仿佛又和當初那個淺笑溫潤的少年人重合起來。問觞手心顫抖,胸口像堵了一團棉花般悶得透不過氣來,最終還是甩開了他:“别這麼喊我!”
江禾跌在荊棘遍地的花海中,捂着脖子狠狠地咳起來。
小昧在一旁不合時宜地插嘴:“哎,你也不算全無長進!不過你究竟是要殺還是不要殺?”
驚鴻在鞘中铮铮躁動,炫舞的狂風震得鼓膜轟轟作響。問觞深深吸了一口氣,吸進去的卻是滿嗓子的血腥氣,腦子裡有一根緊繃的弦不斷收緊又拉松,好像有個什麼玩意兒在雙穴處突突直跳。
就在這時,腳底下原本遲遲不敢靠近的吸血藤蔓不知受了什麼蠱惑,突然之間瘋長着一擁而上,迅速地順着她的腳踝一路攀岩。與此同時她感到一股貿然生出的滔天怒意順着胸腔順直而上,血氣刹那間直沖顱頂!
如果說方才的血花藤蔓隻能稱得上嘚瑟,那此時它們扭動的幅度便稱得上瘋狂。無論是花是葉是藤蔓亦或是遍布滿花海的森森白骨,都在這一刻歇斯底裡地狂舞起來!
血花愈發紅豔,藤蔓抽搐舞爪,白骨吱吱拼接彈跳……天地間瞬息萬變,轉眼間萬丈紅霞化作密布烏雲,萬籁駭聞。隻聽轟隆一聲巨響過後百頃晦暗,嘶啞陰風陣陣怒号,猖獗異常!
血氣翻天的花海之上,一浪接一浪的哀鳴接連而起,黑色的怨氣團團疊疊,煞氣直沖雲霄!
小昧感覺到她的異常,慌忙呼喚:“你怎麼樣?”
滿腦子都是混沌,滿身都是戾氣,一口濁氣堵在胸口愈上愈下。她狠拍一掌,噗地吐了口黑血出來!
這攤血剛落到花海上,此處的生物就像餓了三個月的野狼一般争先恐後地吸吮着,急不可耐地将這攤血液一滴不剩地吸進了根裡。
吸完之後它們好像還不知足,短暫地停滞了一刻,隻見成千上萬的枝條宛如遊蛇一般都朝此處猖狂地湧動起來!
她好像成了最誘人的獵物,她的血對于它們來說便是千金佳釀,問觞總算知道這裡的花為什麼紅得這樣不正常了,早已到了紅得發黑、紅得發紫的地步。原來都是人血澆灌的成果。
問觞正與來勢洶洶的吸血藤殊死搏鬥時,突然聽到小昧緊到發顫的嗓音從身體裡傳出來。
如果它能化形的話,此時估計已是滿臉慘白:“血花,白骨,怨念……女娃子,我知道這是哪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