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澤杳輕聲應道:“嗯。”
問觞把傷藥塞進袖口裡,轉身道:“蓬萊一别,你說你家中有要事處理。處理好了嗎?”
風澤杳看着她,愣愣的沒說話。
“你沒有如期回來,後來那幾天我一直在想,如果說要去找你,該去哪裡找你?說來也怪,同行這麼久我隻當你和我一樣是四處漂泊的浮根,卻忘了你也是有家的人。隻是我自以為與你情誼深重,卻連你是哪裡人、家住何處、年歲幾何都說不出來,委實不太配得上相知二字。”
風澤杳低聲道:“怪我從來未曾提起過。你要是願意聽,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
問觞搖搖頭:“風兄,眼下我隻有一個問題。”
風澤杳認真安靜地注視着她。
她朝他走近一步,直視他的眼睛緩緩道:“風兄定是出身滔天權勢的顯赫世家,要不然怎麼會連完顔城都不敢招惹呢。”
第一滴夜雨啪嗒一聲落在窗棂上,窗戶上的雕花立馬深淺不一地浸潤在雨水裡。潮氣漸盛,豆燭搖曳,風澤杳輕輕吸了口氣,嗓音微啞:“什麼意思。”
“你走後的第二天,我們一同去集市幫忙采集小漁村所需物資,就在那一天,焚臨阡被完顔城的人襲擊了。”問觞道,“可與我們同行的這一路,無論是刺蓮還是完顔城,都沒有來騷擾過他。”
風澤杳靜靜地凝視着她,眼中倒映着兩團微弱跳動着的燭火。
“在遇上我們之前他也是一路逃亡,我一直以為是因為我們站在一處他們不好下手,不料你走後的第二天他們就來了。他們顯得很匆急,就像一直在暗中注視着我們,然後終于找到一個下手的機會。就像……就像烈性的馬兒一旦脫離了缰繩的束縛,就要抓緊機會鑽其漏洞,四處馳騁。”問觞伸手籠了下快要熄滅的燭火,輕聲道,“太巧了,風兄。”
風澤杳:“……或許是因為少了……”
“是僅僅少了一個你而已,還是少了你背後的勢力?”
風澤杳呼吸一滞。
“我細想了一下,從我當初來到臨淮城,到離開臨淮城行經的山林野道,刺蓮的追殺并不算松弛。你看似從他們手上救了我兩回,一回是他們在匕首上淬毒,一回是将我從失火的偏房救出,實則我早該知道我前往北邊的一路上他們無時無刻不想對我下手,而你又寸步不離地跟在我身後。不然怎會那麼巧,你偏偏在最緊要的關頭出現呢。”問觞沖他一笑,“可是自從我們同行過後,他們再也沒來刺殺過我了。風兄,我唯一可以從中得出的結論就是,他們忌憚你。我想象不出來你究竟是怎樣的身份,才會讓神秘莫測的完顔城忌憚。”
風澤杳低着頭沒出聲兒。
“不僅他們忌憚你,就連蓬萊國師見了你也和見到鬼一樣。風兄,你真真是好大排面,又好生謙遜。”
雨滴噼裡啪啦地敲打在窗棂上,受驚的鳥兒用濕淋淋的翅膀拍打着窗面,驚滅了好幾根火燭,屋子裡頓時晦暗一片。僅剩的兩隻火燭溫潤地映在風澤杳慘白的面容上,半天都沒吐出一個字。
問觞轉身走到窗邊,輕輕推開了點窗,撲騰的鳥兒立馬沿縫兒鑽進來,躲在牆角瑟瑟發抖。畫眉一雙。
把寒雨夾雜的涼氣隔絕在外,她輕輕合上了窗,溫聲道:“風兄,可以回答嗎?”
身後寂靜無聲,半晌傳來風澤杳微微發澀的嗓音:“回答什麼?”
問觞轉身看着他,笑起來:“回答我你究竟是什麼人。”
昏暗的小屋陷入長久的沉默,唯有窗外的呼呼風聲和牆角畫眉的唧唧鳴唱。兩人的呼吸聲在此刻無限放大,他感覺快要呼吸不過來,本能地想往後退一步,知道腿撞上橫桌才發現已經退不了了。
如何說呢。
說他就是他們嘴裡那個十惡不赦喪心病狂的鬼王。
說他是真的扒過鬼皮。
是真的生吞過一萬條生魂。
真的在她拼死斬除嚴焰換取天下太平之後,再一次攪動人間大亂,指使萬鬼流竄暴/亂,害得天上人間再一次血氣如海。
也是真的曾滿身鮮血地從鬼域盡頭爬出來,活像一隻茹毛飲血的野獸。
自卑、膽怯、可恥……在這一刻全都不可估量地包圍過來,那個受了無數次傷害的胸口再一次感受到甚似窒息的痛苦。
魂釘的滋味,刀子插進去取心頭血的滋味,還有失去的滋味。
狂風撩得雨點傾斜,驟雨席卷而來。
最後一點豆火也被從窗戶縫兒偷渡進來的寒風吹滅,屋裡終于陷入真正的黑暗。閣樓小間岑寂如冰,迎來長久的無聲對峙,他能感受到她朝他緩步走來的步伐,每一步都落在他脆弱不堪的胸膛之上,每靠近一步就愈加恐懼膽怯,仿佛徒手撕開他的胸膛一探究竟似的。
就在快要承受不住踐踏在胸口上的那份壓迫時,門外突然傳來笃笃笃的敲門聲,緊接着耶步的聲音炸雷一樣響起,激得人心驚肉跳:“問大俠,時候到了,走不走啊?”
問觞腳邊微滞,嗓音平靜地應道:“這就來了!”
耶步喊道:“雨下得好大呀!我去借幾頂鬥笠來,樓下彙合!”随即哒哒哒地跑下樓去了。
問觞彎腰重新點燃蠟燭,借着一點光亮望着風澤杳,隻瞧見他低垂着眼和滿臉的蒼白。
半晌莞爾道:“風兄,夜裡涼,我讓店家多給你添床被褥。”
風澤杳想說話,不料嗓子一啞,沒發出聲兒來。
“不必多想,早些歇息。等你想好了再與我說也不遲,”她沖他一笑,“我會耐心等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