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淵背着思德艱難地疾行在荒無人煙的道路上,身後厮殺聲此起彼伏。
方才背起思德往外沖的時候局勢太亂,胳膊上、腿上各挨了一刀,腿一軟差點摔在人堆裡。此時身上傷口累累血流不止,卻根本顧不上止血包紮,就這麼一路跑一路流,血光、雪光、與月光就這麼相襯在一處。
谷放在最後一刻叮囑她一定要将思德送到一個與世隔絕的山谷深林中去,她不知其中緣由不能自作主張,隻能一路昏昏沉沉地往遠處的崇山峻嶺裡跑。她跑得頭暈眼花意識模糊,可身後的追兵絲毫不減,叫嚣聲一路緊随。就這樣翻過高牆、越過屋頂、在泥濘的道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飛奔了三十餘裡,後面的聲音才逐漸小了下來。她費力地呼喊着思德的名字,喊得口幹舌燥,終于感覺到背後傳來一點聲響。
“思德!醒醒!思德!”
半晌,身後傳來喑啞的嗓音:“在……我在……”
“醒着就好!你别怕,我們已經出來了。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思德虛弱地道:“疼。”
“哪裡疼?”
“腿。”
江南淵了然,咽了口口水下去,感覺嗓子腌得生疼:“沒事的,堅持一下,可以治好的。”
思德半天沒說話,大約過了半盞茶功夫,突然哭起來。
江南淵感覺他的眼淚滾燙地流進自己的頸窩裡,燙得她一激靈。
“……他們不要我了。”思德趴在她背上哽咽着,“他們都讨厭我。”
他哭得渾身顫抖,江南淵跟他解釋一番,但他根本聽不進去。她本就已經要到極限了,失血帶來的眩暈感讓她再也沒有辦法思考,隻能一個勁地往深山林子裡跑。思德哭了一陣之後逐漸冷靜下來,在她耳邊低低地道:“南淵閣下,你受傷了。”
江南淵吃力地嗯了一聲。
思德伸手堵住她的傷口,嗓音低啞:“對不起。”
江南淵搖搖頭,強忍着眩暈問道:“腿傷怎麼回事?”
思德沉默了一陣,道:“被他們打斷了。”
江南淵聽着有些怪異:“誰?”
他輕聲道:“爺爺,長老,還有二姨。”
江南淵腳步驟滞:“……什麼?”
思德就不再說話了。江南淵不明其中緣由不可妄語,隻能幹巴巴道:“大家或許是有苦衷的。方才情急之中他們以身做牆護你周全,央求我一定将你帶走……”
“那是因為我會給家族招來禍端。”思德通紅着雙眼,幾不可聞地顫聲說了句,“……他們親口說的。”
除夕之夜的谷家混沌如斯,他苦苦哀求着他們放他一馬,眼前狠狠擊打下來木杖卻絲毫沒有心軟,一下又一下,哐哐哐地敲擊在他的腿上,直到将這一雙拼死掙紮的腿生生打斷。
他被以往最親近的人死死按着,哀求着,哭喊着,可還是沒有博取到他們的一絲絲同情。他們甚至還往他的嘴裡塞了快布包,讓他叫也叫不出來,就這麼含着血水一下下扛着。
外邊火光漫天呵斥連連,不知裡面正經曆着這樣一場非人的折磨。他瘋狂又絕望地扭動着身體,嘴裡發出嗚嗚咽咽的悶喊聲,洶湧流出的淚水把視線打得模糊,以緻于看不清那些人熟悉又可怕的面孔。他不知道身體和心裡到底哪個更痛更難受,隻知道眼前都是他的至親至愛,也是魔鬼。
江南淵說這其中一定有隐情,但是無論真相如何,他也無處探求了,腦海裡隻一遍遍地回放着漆黑的夜,和血紅的窗。
江南淵馬不停蹄地疾行了一晚上,被寒冷的冬風吹了整整一宿,吹得渾身冰涼僵直,眉間都結起了寒霜,不斷呼出一團接一團的白氣。身上的傷口太久沒有處理已經惡化,寒氣浸入傷口把血液都要凝固住了。她已經走不動了,可後方黑甲衛還在窮追不舍,是萬萬不能停留的。思德感覺到她的吃力,趴在她背上虛弱地喊了聲:“南淵閣下。”
江南淵腦部極度缺氧,嗓子裡一股血腥味,已經講不出話來了,僅剩的力氣全用在逃命上。思德小聲道:“您把我丢下吧。”
她沒力氣回應。思德繼續道:“帶着我也是累贅,搞不好還要搭上我們兩人的命。您就把我丢在此處,不要管我了。活一個總比一個都不活好,本就是我們谷家牽連了您,如今還害得您身負重傷……”
江南淵腦瓜子本就嗡嗡的,這下更是亂得不可開交,拼盡全力吼了句:“閉嘴!”
思德頓時噤了聲。
她就這麼背着他逃亡了一夜。踩進坑裡時膝蓋蹭得血肉模糊,淌足在結凍的湖裡時被碎冰塊割得麻痛,翻不動山時隻能抓着台階或泥土一階一階地爬,十指磨得血淋淋……就這麼爬到谷放口中“與世隔絕”的深林裡時,已經奄奄一息了。
她感覺很冷,冷到渾身僵硬到再不能多走一步。恍惚之中她好像看到前方有一處環繞着聖光的靈池,似有螢蟲在其中飛舞,又似神靈降世降臨福澤……她眯起眼睛盡力仔細地看,忍不住往前挪了幾分,伸手去夠……
此時雖然是寒冬,池裡的水卻沒有結凍。她努力伸長胳膊去觸碰,指尖傳來的觸感居然是溫熱的,這股溫熱順着手指慢慢傳遍全身,她這才感覺身體和意識在一點點複蘇。可惜太晚了,她沒有堅持到這股溫泉席卷全身,不堪重負地昏倒在了一邊。
生命垂危之際,她腦海裡浮現出蒼鶴的模樣,子岚和子尋的模樣,阿滿林北和黑松的模樣……還有一個人孤零零地守在小屋裡的風澤杳的模樣。
第二回了,還是沒能一起過完除夕。
…………
再次醒來的時候,自己躺在一個生着火的山洞裡,身上還蓋着一件外衣。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心道真是福大命大,又被哪個好心人救了。掙紮着起身的時候被傷口扯着了,轉頭看了一眼,居然發現身上大大小小的傷都包紮好了。
不僅包紮好了,還是從裡面包紮的。
江南淵心中大駭,差點跳起來,可惜被傷口牽扯着不能亂動。她望着黑洞洞的洞頂,重重地喘了兩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安慰自己或許是個姑娘家也說不定。況且就算不是姑娘家,人家也是救了她,理應感謝才是。
洞裡雖然比外面天寒地凍的好,但還是陰冷,她往火堆處挪了兩下,沒挪動,心中暗歎,這時洞口傳來窸窸窣窣的響聲。
這人似乎也很虛弱,步伐有點氣血虛虧的感覺,喘氣聲有些粗,高大的影子一點點往她這處移動。明顯是個男子。
江南淵心裡一緊,連忙喊了一聲:“多謝、多謝閣下救命之恩!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是我。”
江南淵頓時僵住,呆了好一會兒驚叫起來:“師兄!?”
風澤杳坐到她旁邊,低頭看着她:“嗯。”
江南淵感覺像做夢一樣,語無倫次道:“怎麼是你?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你身體那麼差怎麼能走這麼遠的路?還有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她一連串問了一堆問題,風澤杳也沒有不耐煩,在她緊皺的眉心撫了下,輕聲道:“看到你放的煙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