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份的時候,蒼鶴突然來訪。
江南淵大清早推開門的時候,正趕上蒼鶴背着一個大包裹從忙忙白霜中走來,逐漸從一個模糊的身影變得越來越清晰。
她有一瞬間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他的頭發比以前花白得多,背也彎得更狠了,眼尾皺皺巴巴的,形容倦怠,但是眼睛卻很亮,特别是遠遠地瞧見她的時候。
江南淵伫立門邊,呆呆地看着他東瞅西瞅的,待到真真切切看清楚的時候,眼眶立馬紅了,大喊一聲:“師父!”
蒼鶴正無頭蒼蠅一樣四處轉着,突然聽到她喊了一聲,立馬挺直了腰杆,眼睛都亮了起來。
江南淵撒腿狂奔,沖上去抱住了他:“師父!你怎麼來了!?”
蒼鶴一個踉跄,在她後背拍了兩下:“哎,撞死我老人家了。”
江南淵松開他,指着自己的小屋:“我住這裡!快,我們進屋說!”
蒼鶴拉了她一下:“阿杳呢?”
“也在!我把他照顧得可好了!”
“你們一直住在一起?”
“是啊,自從上次從太池離開我們就……”她頓了一下,不自在道,“我們……”
蒼鶴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隐晦的笑意在臉上浮現,看着她沒說話。
江南淵見他一副看好戲的模樣,尴尬地轉移話題:“你怎麼突然來了,也不知會我一聲。”
“一是怕飛書半路被截,二是我也摸不清你究竟住在哪裡,不知道該去何處知會。近來觀蒼山重建,一直走不開身。另外仙門也逼迫得緊,時不時就要派人上來攪和,你師叔腿上舊疾不斷惡化,我要走了就真是群龍無首了。這次也是好不容易鑽個空子出來的。”
江南淵心中感動:“師父,我和師兄早就想回觀蒼山看看你們,但是師兄傷勢過重不宜遠途,實在有心無力。”
“現在不說要和我們決裂了?”
“我以為與仙門講道理就可以不置觀蒼山于險境,可他們本就是狼豺虎豹,怎能講得通道理?我不在的這些日子他們也照樣去騷擾觀蒼山,既然他們毀約,我不如就替他們毀個幹淨。”她邊走邊道,“師父,我從前畏首畏尾的,總以為得了這個就要舍了那個,其實隻是因為自身不夠強大罷了。事到如今我已經沒什麼可怕的了,隻管做自己想做的事,揍自己想揍的人,任他強勁的功法身段盡管打來。”
蒼鶴:“是這個理。”
江南淵轉身道:“師父,你先進屋,我去尋些下酒好菜來。”
正要轉身時,蒼鶴突然拉住她的衣袖,猶豫一番,低聲道:“……魔火又有動靜了。”
江南淵頓時僵住。
他們在此處安逸了大半年,這段時間魔火銷聲匿迹,像真的消失了一樣,可是他并不是真的死了,人人都知道,但人人都不敢提。
誰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卷土重來,會再次挑起什麼樣的血雨腥風。江南淵天不怕地不怕,唯獨聽到這個名字時會感覺到恐懼。
恐懼他翻雲覆雨的能力,恐懼他赤紅到能将她吞滅的眼神,恐懼新婚之夜裡他瘋狂的舉動和喘息……差一點點,迎接她的就是萬劫不複。
蒼鶴低低道:“當初在黑雲山上,衆仙門要讨伐你和嚴焰時,不僅奪了咒印 ,還在整座宮殿散播了一種迷藥。這迷藥充斥在空氣裡,不僅害别人,連自己人也害,吸嗅之人會神志癫狂心神大亂,嚴重者甚至會殘害自己。”
江南淵有點明白了:“那他……”
蒼鶴點點頭:“衆所周知魔物心氣大亂之時是最好切入擊破的,他們就依靠這一點企圖不斷地激怒他,特别是在聽聞你跳崖之後,他就徹底瘋了,迷藥在此刻也發揮出最大作用,他毫無知覺地将其悉數吸入,再加之仙門百人共撫禁曲貫徹,他因此神志大亂,敵我不分地發狂了。”
江南淵澀聲道:“然後呢?”
“黑雲山本就是他的地盤,按理說甲衛也是聽從他的号令,将仙門驅逐出去應該不算難事。他但凡尚存一絲理智都可以抓住這個轉機,隻需号令一聲就可化險為夷,可不巧就不巧在……那塊咒印認主,認的卻是你。”
江南淵怔怔地看着他。
“咒印上刻的是你的名字。”蒼鶴道,“此咒印号令衆魔,算得上他半個身家,沒料到這魔物居然真的要把這東西交予你。”
後面說的江南淵一概沒有聽清,隻感覺腦袋轟隆隆作響。
在黑雲殿的那段時間裡,她的确有問過咒印的事,為的這是旁敲側擊尋找擊敗他的突破口,為此還假裝與他生氣。
他在雷電交爍的婚房裡紅着眼睛對她說信任她,她沒信,因為她從始至終都是騙子,從沒交付過真心。
難怪……難怪那一晚的守山侍衛不曾得到号令,全都被殺光了。難怪他說,就算沒有咒印他一樣可以殲滅仙門。
他這一回,果真算得上是孤軍奮戰。
江南淵深吸一口氣,滿嗓子都是涼風。
蒼鶴道:“自那之後他深受大創,銷聲匿迹了。阿淵,你深入黑雲殿,取得魔火信任,這幾個月的安甯你功不可沒。”
江南淵心裡說不上來的複雜,勉強笑了一下:“我去買些酒菜。”
她是恨嚴焰的,恨他害得自己身敗名裂口誅筆伐,恨他亂殺無辜心狠手辣。笨頭、子岚娘親、三位長老、阿滿……無一因他而受折磨,她恨他恨得無時無刻不想手刃了他為親友複仇,此時卻覺得此人既可恨,又可憐。
他忍不住殺戮,可他也想被愛,可這世上人人都憎他、厭他,就連她知道他的身份後第一個想法也隻是殺了他。他費盡心機将她捆在自己身邊,把自己最珍貴的東西都獻給她,可得到的卻隻有毫不猶豫的背叛。
不瘋才怪。
江南淵走在街頭,複雜的情緒糾纏在一處一同湧上心頭來,最終化作一腔酸澀。
推門進屋的時候蒼鶴正拉着風澤杳談天說地,聽到推門聲齊齊轉頭看她。
江南淵揚了下手裡的食盒:“好酒好菜伺候着。”
蒼鶴笑起來:“先上酒來!”
江南淵原本是想把小案挪到木榻邊上的,可是風澤杳執意要下床,磕磕絆絆地窗邊坐定了。于是三人就在窗邊就着秋風談天說地地暢飲起來。
說是暢飲,其實隻是江南淵和蒼鶴二人的暢飲。風澤杳面前則規規矩矩地擺了一碗姜茶。
江南淵笑嘻嘻道:“師兄,怎麼不喝呀?”
風澤杳低頭看了一眼,無言地看着她。
“哎呀,不要這樣看着我嘛。你身體不好不可以喝酒的,喝點姜湯,嗯?”
風澤杳不再多說,端起碗,咕咚咕咚一口悶了。
江南淵盯着他湧動的喉嚨看了半天,突然道:“師兄的喉結真漂亮。”
蒼鶴:“咳!”
風澤杳神情也在一瞬間變得呆滞。
江南淵:“哈哈哈哈哈哈哈!”
蒼鶴頭疼道:“我還在這裡呢,你說話能避着點不?”
江南淵嘻嘻道:“我不與你見外。師父,你在這住多久啊?我往邊上再打間屋子,明日再去扛個床回來,家具一應俱全給你全擺上,保證不必觀蒼山上差。”
“得了吧,我留在這幹嘛,看你調戲阿杳?”
江南淵想了下:“也不是不可以。”
風澤杳面無表情地提醒道:“我還在這裡。”
蒼鶴重重歎了聲:“哎!造孽啊!喝完這頓酒,我還是早早離去為妙!”
江南淵笑道:“好吧好吧,我收斂些就是了。你就在這暫住幾日,每日每餐都給你好酒好肉伺候着,你看如何?”
蒼鶴灌了口酒進肚,搖搖頭道:“我這就要走了。”
江南淵倒酒的手一滞,聲音低下來:“這麼快啊。”
“本就是偷跑出來的,路上又已耽擱了好幾日,再不回去恐怕不好交代了。眼下仙門盯得又緊,我怕他們為難你師兄弟們,不好在此地逗留太久。”蒼鶴搖搖頭,“帶阿杳養好了身體,你們一同回觀蒼山來,屆時我們師徒三人就好好地待在山上,别再管那些閑言碎語了。”
江南淵抿唇,重重地點了下頭。
快到晌午的時候,蒼鶴就要走了。江南淵出去給他拿披風、準備路上幹糧,又出去打了兩壺酒,回來的時候正好撞見蒼鶴低聲嚴肅地與風澤杳說話,正想着要不要回避一下的時候,聽見蒼鶴問了句:“你修為呢?”
風澤杳沒說話。
蒼鶴道:“方才把你脈的時候就發現了,但是阿淵在這裡我沒敢多問。我且問你,辰月那日夜裡,你一個人上了黑雲山,是不是?”
半晌,風澤杳答了一句:“是。”
蒼鶴沉默了一會兒,終于了然,無奈地搖搖頭:“我說怎麼這麼多天杳無音訊,你可真是叫我好找 。”
風澤杳低聲道:“此事以後不必再提。”
要不是看他身上有傷,蒼鶴恨不得踹一腳過去。在屋子裡焦躁地踱了幾步,一連歎了百八十口氣,最後搖搖頭道:“真是一個比一個讓人操心。”
江南淵不是有意聽牆角,但涉及到他修為之事忍不住不多關注幾聲,可惜聽了半天也沒聽明白,隻聽到風澤杳在她和嚴焰大婚之日去了黑雲山而已。心中焦急就要沖進去細問時,突然聽到“梆”一聲脆響。
是額頭磕在地面的聲音,磕得不輕。蒼鶴:“你這是做什麼?”
“這一拜,是拜師父多年教導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