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鶴曾說她十年之内可在仙門一騎絕塵,并非妄言。
在絕對天賦面前,再多的幹擾都不足為懼。
司刻懸銀牙咬碎,臉色差得快要裂開。
她不再多說,在萬衆矚目之下背着風澤杳一步一步離開弑神台,逐漸在雨幕中化作一個看不見的小點。
經此一役她算是徹底看清了人心。從前面對這些瘋魔的人她還會感到心悸,感到恐懼,現在一概化作烏有,隻剩滿腔的苦澀和可笑。
她背着着風澤杳一路走一路尋草藥醫治,就這麼一路走到臨淮城。她灰頭土臉衣衫破爛地走過十來個城鎮,身上傷口也隻是簡單包紮了一下。藥物有限,她全都用在了他身上,自己卻因傷口惡化在途中發了高燒。
魂釘哪裡是這麼容易抵抗的東西,沒要她的命就算好了。她一邊發着高燒,一邊背着他跨越江河海流,隻要還有一息尚存就沒有停歇過。過程之艱辛難以言喻,但是她卻覺得比以往都輕松許多,她就這樣大搖大擺地走在街道上、鬧市裡,不裹頭巾也不戴鬥笠,旁邊原本大聲吆喝的人都低下聲去,驚慌地躲到角落裡去。
她這一路上比起難民并沒有好到哪裡去,甚至因為時常鑽進大山險谷裡采藥、或是背着風澤杳時不慎絆倒,要比難民更加落魄。就這麼一路走走尋尋,終于在臨淮城落了腳。
為何要在這貴為皇都、大夏最起眼的地方落腳,她自己也說不上來,隻是覺得走到這裡該停了,又或是骨子裡的瘋狂和叛逆鼓動她偏要在這萬衆矚目的地方停留,隻為向世人叫嚣她的反抗和不屑罷了。
她自己修修補補完善了一間小木屋,還和之前其他的住所一樣簡陋,但有了頂就已經足夠滿足。她将風澤杳放在簡榻上,打了盆清水擦拭他身上餘留的血迹。擦到胸口時,不禁停下了。
如此年輕、堅硬、又健壯的胸膛,此刻單薄得像一張紙,清晰地暴露出三塊銅币大小的血洞。
最後三顆魂釘一齊而上,恰恰又全穿刺了他的胸膛,距離心髒僅差分毫。不知道該說是幸還是不幸。
如果不是他沖上來擋住了那三顆氣勢洶洶的魂釘,她早就一命嗚呼命喪黃泉。他拼了命換她安好,她就是要好好活着,讓所有人咬牙切齒地活着。
隻不過魂釘在心口留下的印記無法消除,從此以後,他日日夜夜都要承受噬心之痛的折磨。
她擦着擦着,手就抖起來。
醒目的血洞紅得紮眼,她感覺這洞好像是紮在自己身上,胸悶得透不過氣來。顫抖着手往他傷口上撒上研磨的藥渣,鼻子又酸起來,低低啞聲道:“師兄,從前你看不慣我,從不給我好臉色,我覺得你不近人情,冷面刻薄,如今看來全是我錯了。你是這世上最善良,也最心軟的人。”
“可如果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我當初就不會招惹你,你也不會落得現在這個模樣。”
“但是你太膽小了,”她輕輕撫摸了一下他的臉頰,喃喃道,“你若是早些與我說,我若是早些明白你的心意,萬萬不會說那些惹你不快的話,讓你傷心自苦了。你總說我偏愛子岚師兄,我原本以為你隻是覺得同門應一視同仁不該區别對待,心道你還真是墨守成規讀規矩讀傻了,”她笑了一聲,“原來你是這個意思。”
風澤杳呼吸平穩,心髒有力地跳動着,但就是不醒。
她将他的衣服重新穿戴好,盤腿坐在窗邊,盤腿撐着胳膊瞅他。越瞅越耐不住,心裡越發癢癢,将他胸前的長發繞在指尖打了幾個圈,又伸手戳了下他雪白的面頰,輕聲道:“師兄,快些醒來。”
她思來想去,給觀蒼山寫了封信,拜托他們昭告天下風澤杳已被門派尋回,此時正在接受醫治。
盡管現在人人都畏懼她、忌憚她,對她避之如蛇蠍,但難保不會有動邪念的時候,何況她并非能日日夜夜守在他身側,百密一疏萬劫不複,隻能掩人耳目。
他本就是名門正派的一股清流,此時不過是意氣用事為她身陷泥沼,未必願意就此堕落。與她站在一處注定不是良策,還要為他留退路的好。
臨淮城因為她的到來人心惶惶,就算是白日裡也少有人敢在集市聚集,就怕被她沖出來一鍋端了。能活成這麼兇神惡煞的形象也實在不容易,她看着一見到她就匆慌逃竄的百姓,心裡說不上來什麼感覺,但也樂得清閑。
她再也不和過街老鼠一樣躲躲藏藏,慌不擇路。她大搖大擺地走,不招惹旁人,旁人也不敢招惹她。就連她來了興緻多喝了幾壺酒在街上醉得東倒西歪,也沒有人敢多管一下。可謂是活得寂寞又暢快。
距離弑神台一事已過但月有餘,風澤杳卻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醒來。
或許明日就醒了,或許一直沉睡到呼吸衰竭。
一日太陽将落,她在街上舉着酒壺邊走邊暢飲烈酒,喝着喝着就歪歪扭扭走不穩實了。
說實話她從前并不愛酒的滋味,隻不過某一日喝來覺得果真能解一時半刻的愁,于是心裡頭不舒服的時候就打上二兩喝個一回。很快如霜月光籠罩了臨淮城的大街,也灑在她搖搖晃晃的肩膀上,一潭銀池般透亮的酒水晃蕩在瑩白的指間,仰頭入口之時銀色的細線上迎着微光濺起細碎的水珠,在月色中跳動不歇。她揩了把殘留在嘴角的酒漬,正又一個仰頭往嘴裡灌酒的時候,被腳底橫空出世的一根樹枝給絆了一下,整個人重心不穩往前栽去,正氣惱着又浪費一壺美酒之時突然被身後沖上來的一個人給拉回來了,頗有一番懸崖勒馬的刺激。
這人氣喘籲籲的,估計是看她要摔一路跑來的,慌張嗫嚅道:“南、南淵閣下,你沒事吧?”
這種稱呼倒是許久沒有聽過了,乍一聽還有些刺耳。是個少年人的聲音,小心翼翼的,她竟不知這臨淮城中居然還有人願意在她摔跤時拉一把,不禁有些意外。
江南淵轉過頭,看了眼身後緊張兮兮的少年人,神情卻在酒氣與月光的浸染下顯得格外冷淡。
她喝酒喝多了,眼前總有一片擾人的霧,不禁眯了眯眼。
這少年人頓時紅了臉,立馬像碰了燙手山芋一樣松開抓她的手,站得筆直,聲音洪亮卻打顫:“對、對不起!冒犯您了!……天色不早了,您快些、快些回、回去!回去歇息!”
江南淵皺起了眉,更用力地眯了下眼睛。
俊俏的少年頓時吓得噤若寒蟬,整顆心都撲通撲通飛快地跳起來,緊張得腿肚子都在顫抖。
半天滿臉通紅地小聲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要碰您,您……您可以不要讨厭我嗎?”
江南淵半醉的腦袋都感覺不對勁起來。
不是故意的?
不要讨厭他?
她方才隻不過是眼前太模糊了想瞅清點這人是誰,不料在那少年眼裡竟然這麼兇狠,居然還讓她别讨厭他。
她迎着月光凝視着面前這位戰戰兢兢的少年,這少年卻被這一刻不歇的注視羞得幾欲逃竄,衣角都攥得皺成一團。
他正要被這般壓力十足的注視盯得快喘不過來氣時,江南淵卻突然笑了。
皎皎月光攀附在她的精緻的面容上,雕飾得像一尊玉雕,一泓銀河全部包攬進她彎彎的眼睛裡,微醺動人。
少年人頓時屏住了呼吸。
“小鬼,你怎麼是個結巴。”
她輕輕笑起來,瞧着面色越發通紅的少年人,微微一偏頭,擡手晃了下手裡的酒壺:“你救了我一壺酒,這恩我記下了。”
說罷轉身要走。那少年人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起來,不知從哪裡來的勇氣突然大喊一句:“有、有回報嗎!”
江南淵驚詫地停了下腳步,心中好笑。應道:“自然。不日待你有求,來向我讨這恩便好。”
少年道:“不用不日,今日!今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