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像極亮的星辰,和聽學那晚偷酒時說的那個星辰一般明亮。這樣的人,怎麼會缺少朋友呢。
她喚他一聲師兄,也隻不過是一聲師兄罷了。觀蒼山上她要喊的師兄有上百個,而他隻不過是挂名上要比她的其他師兄親近一些罷了,但誰人不知他卻是她最陌生的一個師兄。
他一個人在聽雨峰待了那麼多年,早已習慣了寒涼與寂寞,也從沒覺需要溫暖來慰藉自己。隻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在燭火靠近的時候,又怎能不貪戀溫存呢。
可是飛蛾撲火的時候,不也是這麼想的嗎?人一旦有了想靠近的東西,就會軟弱,會躊躇,嚴重的時候,就會萬劫不複。
他知道這人足夠熱烈,烈到有時眼裡的光甚至會灼傷他,所以他才要建立起銅盔鐵甲,高城深塹,才能不叫這燎原的火勢燒得萋萋。
他合上書卷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不知是自己看書入了神,還是被亂七八糟的思緒擾亂了神智,一坐竟坐了這般久。
江南淵罕見地沒有吵他,他意外地看過去,隻見她手腕底下壓着本書,閉着眼睛,不知何時已經睡着了。
他上前看了一眼——是本真經書,難怪能看睡着。他彎腰想把書拿開,江南淵卻被驚醒了,就着他伸手的動作抓住了他的袖擺,睜開一點眼睛迷迷糊糊道:“師兄,明日來嗎?”
風澤杳抽回袖子,将經書拾起擱在一旁,轉頭走了。
“師兄……”
風澤杳已經走到門口了,隻需一步就要踏出房門,聽她這麼喚了一聲,心裡默默歎了口氣,剛想說話就聽她嘟囔道:
“我沒有騙你,真的。”
他腳步微微一滞,淡淡抿起了唇,而後留下一句“知道了”,繼續踏步出去了。
一縷細風貼着門縫嘶溜一聲滑進來,把他低沉的嗓音載送到她耳邊。宛如一聲驚雷平地起,這聲音激得她頭皮一麻,頓時困意全無,一骨碌爬了起來。她看着空蕩蕩的房間,後知後覺地想起來自己說了些什麼。
屋子裡不甚明亮,風澤杳走的時候應該是吹滅了幾盞蠟燭。她抱着腿坐了一會兒,百思不得其解:該不會真是自己說話不過腦子,才叫風師兄覺得她是個嘴裡沒個正型的、就愛唬人?
她心裡大呼冤枉。她承認,她是偏愛美人,但不是所有的美人她都愛,世上的美人那麼多,她也沒對别的美人如此上過心!
也不知道風師兄明天還來不來了,但看樣子的确是不怎麼想理她的。江南淵心中遺憾,但也向來不是個愛給自己找愁思的,自我寬慰一番後轉頭呼呼大睡去了。
第二天是被上完早課的師兄弟們吵醒的,師兄弟們秉承着“夜不一定要一起熬,但早一定要一道起”的理念鑼鼓喧天地來喊她:“師妹,早課都上完了,該起來吹牛了!”
江南淵煩躁地把頭邁進棉被裡。
“師妹,辰時了!再不起大長老要來罰你闆子了!”
“師妹,别睡了!就算受傷了也不可缺課呀,師兄來給你講講道法自然!”
“開講咯開講咯!”
不知是誰從哪兒整了一塊鼓來,哐當一聲砸了一下,登時整個屋子都嗡嗡起來。
江南淵忍無可忍,跳起來大吼道:“滾!都滾!”
“啊哈哈,啊哈哈哈哈!生氣了!生氣了!”
“揍人咯揍人咯!”
“哈哈哈哈哈哈哈,快跑快跑!”
目的達成,一衆弟子嘻嘻哈哈地作鳥獸散了,愉快地前往下一節課。江南淵徹底睡意全無,頂着鳥窩頭青筋直爆。
要不是身上有傷動不了手,她一拳給他們全掀翻!
氣呼呼地重新躺下來,反正也睡不着,索性掏一本書出來看。這一掏正好掏出那本假無量經出來,她像摸到了燙手的山芋一般連忙往床角一扔,驚道:“好險!好險!”
扔完後又沒出息地多看了兩眼,掙紮一番後又坐起身去夠了回來,拍了拍封皮道:“真是豈有此理……哪有這麼巧的事。這可不比半夜偷家被主人撞着個正着一般尴尬?不妥不妥,倒顯得我這個人好沒趣似的!”
她左右打量起身邊的物件來,先把假無量經塞進了幾案的一堆書文裡,後又覺得不妥,萬一運氣太背給抽到了怎麼辦?複又把書塞到了棋盤底下,還是覺得不妥。再往床頭暗格裡一塞,又道誰床頭沒有暗格,實在是多此一舉!最終把書塞進了墊的絮被下面,這才覺得萬無一失,滿意道:“真是聰明絕頂神機妙算!我就不信這樣還有人能找到!”
要說這書一開始也就被她仍在床鋪上,閑來無事就翻上一翻,也從沒覺得如此這般的見不得人。
江南淵細心地鋪好被絮,又整了整被腳,悠哉悠哉地重新躺了下身,雙手交疊枕在腦門下邊,一隻腳架在膝蓋上晃動着,就差在嘴裡叼根草了。她就這麼為自己的聰明機智暗喜了好一會兒後,突然發現沒了這書看之後,似乎還真沒什麼可供消遣了。
她後知後覺地爬起身來,頓時擰緊了眉,腦海裡萬千思緒橫沖直撞寸步不讓,在拿與不拿之間拼命做着權衡!
風澤杳走進來的時候,見到的正是她這一副苦大仇深、深思熟慮的模樣。
他見她低着頭冥思苦想,絲毫沒有關注到他,便也不多打擾,照例在一旁坐下讀自己的書去了。
江南淵想着想着一擡頭,這才發現風澤杳在這裡坐半天了,登時一個激靈:“師兄!你……你什麼時候來的?”
風澤杳頭也不擡,翻了一頁書,淡聲道:“剛剛。”
江南淵:“哦,哦……我剛才沒有發出什麼奇怪的聲音吧?”
風澤杳:“?”
江南淵有個毛病就是愛自言自語,自己消遣自己,可謂是無聊至極,有病至極。這點她自己也知道,所以格外擔憂自己有沒有把所想之事脫口而出。好在風澤杳也沒有想為難她的意思,看了她一眼,道了句“沒有”,複又低下頭去看自己的書了。
江南淵無聊地坐在榻上,看他一副正襟危坐,低眉垂眼的模樣,覺得老去煩人也是不對的。她做自己的事情的時候也不喜歡别人來打擾,這點每個人都是一樣,子岚師兄說得沒錯,她在風澤杳面前的确是有夠擾人的,她卻屢犯不爽。
風澤杳性格清冷人盡皆知,之前沒有人逼迫他的時候他總是不愛出聽雨峰的,這番前來也全然是因她無理取鬧。所以說人不能閑着,閑着就會愛思索,這一思索就覺得心裡不是滋味起來。
她靠在床闆上看着窗外黃鹂在枝頭好一番嬉戲,久久無言。待時刻一到,便轉頭對風澤杳道:“師兄,明日不要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