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蕩蕩的大殿裡,孤單單地遺留着一隻鬼面具和兩具棺材,以及散落一地的鐵鍊。其餘五人,躲在白石大門的陰暗處,張望着外面的局勢。
問觞:“去。抓一隻小鬼回來。”
耶步:“你說誰?我?我!?”
問觞點頭,又道:“我不養無用的人。”
耶步被深深刺激到了,幾番掙紮之後,勢必要幹一番偉業出來讓她刮目相看,頂着一身的雞皮疙瘩出門去了。他最怕的就是鬼,小時候每每森林裡野狼嗥叫,都把他吓破了膽,阿爹又最愛趁此時講鬼故事吓唬他,經常把他吓得痛哭流涕。以往的十幾年歲月裡都沒有見識過“鬼怪”這種生物,以為那些都是怨靈惡煞,愛穿紅衣白衣,出沒在墳地葬崗,長着一副驚悚模樣。可幾次三番下來,他突然發現自己對鬼的認識過于單一了,其實很多鬼也和人一樣,具有喜怒哀樂,會哭會笑。
他無法消除對鬼的恐懼,但是真到了迫不得已的時候,他卻連棺材都睡得了。
他突然發現,其實很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現在也能辦到了。
他緊張地喘着氣,握着劍柄的手不住顫抖,就這樣,一步一印地進了群鬼亂舞的包圍圈裡。
小鬼們的嬉笑充斥在耳邊,他輕輕眯上了眼睛,喉嚨緊得吸不過來氣。
焚臨阡看着耶步僵硬的背影,料想他現在估計是害怕到極緻了:“多少有些為難他了。”
“不練練他,一個人的時候,遲早會被欺負死。”問觞微微擡頭,望着耶步鬼鬼祟祟的身影,“抓一隻小鬼而已,那一群小鬼直接上都不一定打得過他。他要戰勝的是自己心中的恐懼。”
耶步閃身進了一個陰暗的角落,暗自觀察着來往的小鬼們,等一隻落單的。
小鬼們來來回回地晃蕩着,走得緩慢而遲鈍,他知道其實并不需要什麼時機,以他的速度,可以做到來無影去無蹤。
但是他需要做的,是掐住一個小鬼的脖子,與他實現真正的肌膚相觸。他平時看到鬼就腿軟,此番竟還要進行這番切磋,實在是太考驗膽量了。
耶步深吸一口氣,微微彎曲下腿,穩住下盤,盯住了一個晃晃悠悠即将路過的小鬼。
說那是慢那時快!耶步後撤一步,咬緊了後槽牙,無聲的嘶吼卡在喉嚨裡,就要一步飛沖出去——
小鬼什麼都沒意識到,呆呆傻傻地路過了小角落。
耶步動了下後腿,一個飛躍,沒飛出去,還立在原地保持着相同的姿勢。
卧槽了!腿軟了!
問觞捂住臉沒眼看。
耶步絲毫不氣餒,就是有些心虛,偷偷往他們這裡看了一眼。
雖然前期出了點纰漏,但耶步真正行動起來的實力不容置疑,問觞再擡眼去看的時候,一團大黑影抱着一團小黑影沖鋒而來,轉瞬間就進了殿。
大黑影像揪着一塊燙手山芋一樣還沒進來就把小黑影扔了進去,問觞連忙上前接住,才使小鬼沒有摔得頭破血流。
不料小鬼抱住她的虎口就是一咬,立馬見了血。風澤杳神色一凝,疾步上前去看,待看到那道汩汩冒血的咬痕是,眼神幾乎能弑鬼了。
問觞放下小鬼,拔出匕首在傷口上又劃了一道,逼出黑氣後随便撕了塊布裹上,面不改色:“快問問。”
風澤杳拉過她的手,把纏的亂七八糟的解開,眼裡的冷意已經藏不住,陰森森地瞥了小鬼一眼。
小鬼對上他的眼神,吓得直打顫,哇哇大叫着擡腿想跑,被焚臨阡揪着脖子拎回來了:“問大俠,你的手……”
“無事。小傷。你們問問情況。”問觞道。擡頭看了眼風澤杳,見他眉頭緊鎖着,手裡纏繃帶的動作卻很是細膩。那邊慕青玄和焚臨阡揪着小鬼審問,她朝風澤杳靠近一步,低聲道:“風兄,不要皺着眉,不疼。”
風澤杳緊抿着唇,低頭處理着她的傷口,黑色的睫毛在下眼睑上落下一道弧形的陰影,把眼裡的戾氣遮住了。半晌才冷聲冷氣地道:“莫要逞強。”
“這小鬼被耶步這麼一丢,吓破了膽,咬了也是情理之中,你不要和他計較。”問觞低頭看着他打了一個細小的結,且包裹得整整齊齊,忍不住翻轉着欣賞了一番,“真不錯。有幾分正宗郎中的樣子。”
風澤杳正想詢問什麼是“正宗郎中”,卻一眼瞥到了她翻轉時露出來的手腕。
他猛地握住她的手腕,盯住了她青色血管上的一處花型疤痕。
那疤痕正在她手腕中心,不偏不倚。那一節白皙如藕般漂亮的手腕上蓦然顯出那樣一處疤痕,實在是煞風景得很。
問觞以前不覺得有什麼美醜之說,有了便有了,無甚大礙,也從不怯于露出疤痕,但不知此刻怎麼了,這點瑕疵卻不想被風澤杳看到。她心想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像個小姑娘一般。
她道:“小時候遇到了點意外,燒得有些深,去不掉了。就是醜了點,倒也不甚要緊。”
風澤杳緊緊盯着那處疤痕,表情竟慢慢變得悲傷起來。
問觞大驚:“風兄,真的沒什麼,你不要這樣!”
風澤杳抓着她的手腕,伸出拇指在那處疤痕上撫摸了一下,那一刻,手指竟在細細顫抖。
問觞屏息,聽見他略微沙啞的嗓音:“原先這處,有一方花钿的。”
問觞看着他,心頭一跳,胸口出奇得悶。
二長老也是靠着這處疤痕認出她,她當時腦海裡閃過一個畫着花钿的手腕的景象,像是做夢,稀裡糊塗,不甚清醒。問二長老,二長老卻不知花钿之事,她一直當是自己睡糊塗了。
不料今日有人告訴她,這裡是真的曾有過花钿的。
把疤痕變做花钿,倒是極具巧思,但絕不可能是她能做出來的事。就算是不想讓旁人瞧見,她頂多拽拽袖口,淺淺遮住而已,斷然不會做這樣費心思又麻煩的事。
問觞愣愣道:“你……你如何知道?”
風澤杳輕聲道:“那一日,是我親手在你手腕上添的。”
他本以為她隻是忘了他而已,不料連她身上關于他的痕迹,都被抹除得一幹二淨。
就像他從未出現過在她生命中。她記得所有的一切,記得仙門的宗旨,記得她心心念念的徒弟,就連年少不過數月相處的小公子們也記得,唯獨不記得了他。
就像每天都要從身邊吹過的風一樣,沒有人會記得是東邊來的,還是南邊來的。可是風起碼會吹動她的發梢,吹開她的衣袂,會吹得她涼爽,說不定還能讓她回味片刻。而他,卻什麼痕迹都沒留下。
風澤杳既覺得悲哀,又覺得諷刺。
問觞發了怔,遲疑地确認道:“你……?”
正問着,那邊焚臨阡就揚聲朝他們道:“問出來了。”
問觞連忙轉身:“如何?”
“這小鬼說,這棺材是要擡去接故去的城主一家的。”焚臨阡揪着小鬼的衣領,把他頭摁往一邊,省得又被咬,“有一座内城的城主死了,據說他妻兒不願苟活,也跟着投井了。這其中一口棺,是翹頭棺,另一口,是同心館。我們攜上二棺,扮成鬼差的模樣,順着忘川一路走就到了。”
問觞頭皮一炸,看了眼自己剛剛睡過的棺材。
那棺材稍大一些,很顯然不是童棺。
她先發制人地去暗暗瞪了耶步一眼,果然看到耶步整個興奮起來的臉和迫不及待要張開的嘴,然後又在她率先殺過來的視線裡默默閉上了嘴。
其實本不是什麼值得聯想的事情,隻不過一旦經了人嘴說出來,未免帶上幾分驚悚重口的暧昧缱绻。
她松了口氣,正想繼續問下去,又聽到焚臨阡了然地道:“我說這棺怎麼比尋常棺大了不少。你們剛剛進去的時候,是什麼感覺啊?”
防不勝防!
問觞忍住咬牙切齒的沖動,硬着頭皮道:“挺擠的。瞧着大,但是裡面金銀珠寶的陪葬品占了一半。”
“哦——”耶步終于找到了說話的空隙,抓住了重點,興緻勃勃道,“委屈你們了。”
這話說是感歎也行,說是意有所指也行,得看所指之人如何理解。問觞覺得自己真是昏了頭才會講得那麼詳細,又給耶步逞了口舌之快的機會。所謂隻要臉皮厚成城牆拐拐,别人暗示的時候假裝聽不懂就赢了,于是問觞盡力身體力行,神情自若道:“還行。我們走吧?”
耶步使勁瞅她,硬是沒瞅出端倪來。瞅了半天苦惱地撓撓腦袋,隻好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