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門下車,焦急的視線在看到擔架上的陌生男人身影時終于滞緩,心髒剛被無罪釋放,可下一秒,就看到廳門前的卞皎被攙扶着走出來。
他一身潔白的西服染上慘紅,就像某年天象中的紅月,令人無法直視,觸目驚心。
裴子骞終于再也撐不住,靠到車門旁。
司機下車來詢問他有沒有事,他卻一把推開,直到見到卞皎上了一輛警車,才像意識回籠。
“抱歉,”他坐回車上,對司機講,“我……送我去……送我回家。”
靜默幾秒後,裴子骞說:
“那天晚上我打了幾通電話才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托了一些關系解決這件事情後我終于敢去了解他,才知道原來這麼多年裡,他過得并不算好。”
後來中秋那天,他與陳久玥在露台抽煙,巧合地撞見卞皎。
“很可笑,我裝作不認識他。那時我想既然這些年裡我們都過得不好,那又何必再重逢兩相折磨。他卻好像很驚訝會在那裡看見我。”
“他還是穿着那件白西裝,真的皎潔像月亮。我一直清楚自己這個人小氣至極,冥頑至極,抓着一件事情就很難放下,陳久玥當時問我何必與裴建華簽那份對賭合約,我想來想去,眼前竟然隻浮現出卞皎的模樣,我沒有辦法回答,隻能說我又不是要天上的月亮,卻沒想到下一秒,月亮真的出現在我眼前。”
那一刻裴子骞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他如果要放下,要一個結局,要找到終點,目的地就不能定在傳媒大學的那片噴泉湖。
否則一切不過是在回憶長河中刻舟求劍。
“好在有那場聊天。”他忽然說。
與咨詢師講了最後那次在陽市的聊天,應對方要求,裴子骞耗費了一些力氣解釋咎由自取與兩不相欠這兩個成語。
當咨詢師颔首表示聽懂後,他再次交錯雙手。
“這場談話前如果說我沒有奢望,那一定是說謊,兩不相欠這個詞原以為說不出口,但好在這之後全都可以放下。他其實從不欠我什麼,高中時候我的祖母住院沒錢,多虧他爸出手大方。說到這裡,有一次家長會,我在學校撞見過鄭懷遠,我穿着校服,看到他後停下腳步甚至忘記躲藏,但他卻隻瞟了我一眼就轉過頭,裝作與我不相識。他們好像都很擅長掠過我。”
講到這裡,裴子骞輕聲笑了一下。
“總之要說欠,還是我欠他更多,要說咎由自取,也隻是我罷了。”
拿起紙杯喝了口水後,他沒再說話,咨詢師輕輕應了一聲,對他說稍等,四方室内就唯有對方的鍵盤敲擊音在環響。
良久,咨詢師停下輸入動作,拉開右手抽屜取出一個紙盒包裝。
“裴先生,這是一個音樂盒。”他說。
裴子骞擡手接過。一番自白後,他的表情像是從未有過的輕松,甚至掂着紙盒開了個玩笑:“臨别禮?你們醫院很講究。”
“很抱歉。”咨詢師卻說:“我想我們的咨詢還不能就此終結。”
裴子骞的眉就皺起。
咨詢師側過顯示器,向他展示這一次的咨詢記錄,說:“我注意到在這次咨詢全程中,您的手都是交錯在雙腿上方,這代表一個防禦姿勢。并且在我向您提出要談談那副藍色畫像時,您的腳尖其實一直朝向門外的方向。總之,我想請你試着将未能終結的情結封存在這個音樂盒裡。每當旋律響起,就讓那些記憶随着發條停止一起凝固。當然,您需要親自決定何時終止上發條。”
裴子骞卻放下紙盒:“我已經不需要再回憶。”
他的話語十分決斷。
咨詢師沒有繼續說服,隻将音樂盒隔空點了點,輕聲說:
“還是那句話,選擇權在您。”
-
當天下午,裴子骞回到慕尼黑。
在國内發展接近一個季度,他大約兩周就會飛公司總部一次,每次的行程四點一線,家、公司、馬場、餐廳。這一次跟進了幾個項目的進度,都取得了不錯的成果,他與幾個項目負責人聊了會兒天,氣氛融洽,有人說他今天似乎心情不錯,他笑了笑沒有接話。
第二天晚餐是和當地的兩位高層一起,一家三星法式餐廳,席間他飲了一杯意式馬提尼。
第三天還是這家餐廳,他随意點了一瓶幹紅。
第四天依舊是這家餐廳,不過這次他獨自來,坐在靠窗對面的位置點了一份貝隆牡蛎卻沒有動一口,隻飲掉一杯DRC,結過賬後直接推門出去,靠在方才窗内正對的那棵樹下點燃一根煙。
一根煙盡又是一根。
抽到第四根時,終于給司機打去電話。
翌日早七點,他到公司處理完最後一部分文件,下樓上車時司機問他去馬場還是回家,這次回慕尼黑五天,他還一次也沒去馬場騎馬。他則隻降下車窗,詢問了一句自己能否吸煙,得到肯定回答後才講:“回家。”
回到家他洗了個澡,然後上床。
這時時間不過才上午十一時,他住的這間頂層公寓可以看見遠處雪山,他卻拉上窗簾,靠在床頭,整間房間隻有一抹猩紅明滅的煙點。大約三次火機點燃的聲音後,發條轉動聲響起,接着樂聲響起。月亮河,上一次聽這首歌他還是十七歲。
床頭燈開啟——
一副藍色畫像靠在牆角。
在此刻,他對着那副畫勃/起。
六天前從咨詢室去吸煙室後,裴子骞同助理打電話暫停交易。到達慕尼黑後助理電話再次打來,講之前的買家願出一點五倍價格,他依舊拒絕交易。
在吸煙室的十分鐘裡他将那包黑色香煙抽了一根,至此一發不可收拾。
既然戒煙本不該再買煙,既然放下那就應該賣畫,但他沒有一件事情最終成功。
也許就像他的人生其實從出生那刻起就已經呼出第一口氣,一個人根本不可能無氣可歎,也許也像他根本做不到遺忘,一切所謂的接受和釋懷不過是清醒中沉淪,掙紮中橫跳至少不是死亡,痛苦中的人應該停止尋找一個平衡的良方,畢竟這世界上有許多病原本就是藥石無醫。
他無法遺忘——
那又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