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皎被握住手腕,帶着跑起來。
太過突然,他人還沒有反應過來,雙腿就已邁出許多步下了樓梯。左手上的試卷本就沒有整理好,邊跑邊掉飄在風中。
保安的腳步一開始笃笃地在後面緊追,後來跑到學校半山腰時,就明顯被甩遠了。卞皎耳邊是呼嘯的風聲,直到最後在環校公路上停下,才被胸口一泵又一泵的心跳取代。
他撐着膝蓋,埋頭呼吸幾下,然後回頭确認保安沒有跟來,最後才看向站在自己身旁的人。那個人明顯也跑累,藍白色外套被脫下搭在肩膀上,胸口緩慢起伏,感受到他的視線朝他看來。
下了一天的秋雨早在不知什麼時候停下,整條柏油路都被路旁的桂花樹掉落的花瓣鋪滿,仿佛要潮濕到下一個秋季。
卞皎感覺夜風忽然一下吹得好猛,好像又吹落了幾朵桂花。
對方的頭上平添了幾顆淺黃的細碎花瓣。
“你……”卞皎怔了一秒。他看着對方漆黑的眼眸,竟然半天想不出來該說什麼。對方卻也不急,就那樣站在那裡,仿佛是在等着他說話。
最後卞皎盯着那雙眼睛鈍了好久,終于沒頭沒腦說了一句:“你,居然抽煙。”
雨氣夜風徐來。
對方的眼神動了一下,映着路燈,眸底深杳,看不出什麼意思。良久,才啟唇:“跟你有關系嗎?”
聲音又被一陣風吹過,卞皎一下被問住。
有關系嗎?
沒關系。他隻是聽說過這個人,知道他叫裴子骞,他們并不認識。
不過這是什麼态度?卞皎有些不爽,他覺得自己并沒有說什麼不好的話,僅僅是陳述了事實。他于是梗了下脖子提醒:“我剛剛幫了你。”
“哦,”裴子骞表情絲毫未動,說,“謝謝。”
他的嗓音幹脆,和秋潮的夜有些不符,但卻莫名融合。
也許是因為他說完之後轉身就走,這一點和說停就停的秋雨完全一樣,總之不剩餘地,隻會留給卞皎一個斑駁的雨痕或者模糊的背影。
卞皎這下徹底愣在原地。他不明白這人什麼意思。
夜風飄過,又一陣桂花雨灑,他立在原地沒動彈。眼看着裴子骞那瘦高颀長的身影真的朝着坡下校門走遠,一點都沒回頭,白色校服短袖變成校園燈光裡一個不大不小的斑點,他才終于緩緩皺起眉。
直到一株桂花在他頭上輕砸了一下。
“想什麼呢。”開車的鄭懷遠把桂花枝丢他懷裡:“我看你出校門起就呆呆的。”
“……嗯?”卞皎回神,眉間松開一些。懷裡的桂花樹枝,黃色小巧的花瓣散了一身,他問:“這哪來的?”
“還能哪,你們學校摘的。”
卞皎聞言捏起一小粒花瓣細細打量。他的瞳孔映照着車窗外的街道霓虹,不知道又在想什麼。
好半天後,鄭懷遠才聽見他小聲嘟囔了一句:“好不文明。”
“嘿,怎麼說你爸呢?”鄭懷遠撥動轉向燈,邊打方向盤邊說:“我交那麼多學費,摘枝花還不行了?不是号稱全西南最長桂花大道嗎,也不差這麼一枝花……”
打回方向盤,他忽然轉頭看了卞皎兩眼:“不對啊。你作業呢?”
卞皎登時像被觸發關鍵詞般僵住。
作業?他還真得回想兩秒。
記憶中那疊試卷早已邊跑邊灑,灰白的紙張飄在夜色校園半空,透過路燈燈光扮演月亮,不知道飛到哪一棵樹下了。背後還有保安緊追的叫嚷聲,而身前牽着自己奔跑的衣角翻飛。
對了,還有桂花雨灑。
明明一切都在不久前發生,但莫名就有些像做夢。
該怎麼把這一切告訴鄭懷遠。
沉默幾秒,忽然卞皎就啟唇,鬼使神差模仿記憶中那語氣說:
“跟你有關系嗎?”
立時鄭懷遠就把車刹到路邊。
卞皎被安全帶繃了一緊,瞪大眼睛,顯然是是才反應過來自己方才說了一句多麼大逆不道的話一樣。他恨不得扇自己的嘴一下,再去扇那裴子骞的嘴一下。
“作業……”現下他隻能認錯,“作業就在兜裡呢。”
鄭懷遠問:“哪個兜裡?”
“褲兜。”
鄭懷遠聞言,居然思索了一下。然後還真信了一般打量了一轉卞皎的校褲,覺得神奇。
“能裝下?”他重新啟動車,問。
最後還得是卞皎聰明才智緊急上線,謊稱大部分作業都在老師建的班群裡,以線上文檔方式要自己打印才勉強蒙混過關。但實際上,他連班群都沒加。
其實他和鄭懷遠的相處方式一向這樣。一個是對老父親說謊毫不臉紅的小孩,一個是對小孩的說謊看破不戳破的老父親,某些時候這兩種處境甚至可以對調,但僅僅存在于某些時候。
至少在十六歲這一年,卞皎還隻是一個要考慮如何圓回上一個謊的小少年。在他的世界裡,如果因為說謊而丢掉歐洲行的機會,等同于塌了天。
于是這天夜晚,卞皎換下了校服,穿上淺藍色睡衣,躺在床上抱着枕頭出神。
原本他是在思考明天怎麼對付鄭懷遠的作業督查,一閉上眼睛,卻就又無端想起環校公路上,那個身影頭頂上的幾粒花瓣,仿佛還有桂花花香萦繞鼻間。
迷迷糊糊間,他聽見客廳門響,應該是鄭懷遠又出門去參加不知道和誰一起的應酬。
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一晚,卞皎夢見自己又回到了學校裡,和裴子骞對面站着。
這一次他依舊“你”了很久,但最後沒說那句“你居然抽煙”,也沒有如回家時在車上想的去扇對方的臉頰一下,抑或是更重地像電視機裡所謂的男人一樣給上一拳。
他僅僅是在那陣風吹過後,慢慢走上前,然後輕輕伸出手,取掉了裴子骞頭發上的那幾點米黃色的桂花花瓣。
“我今天才知道,”他說,“原來桂花花瓣,是圓的。”